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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依子拋下這句話便逕自上樓。她知道丈夫一定會跟上來。

  ……在依子的臥房內,周伍已經有好多年不曾像現在這樣耐著性子坐奢。依子愉快地享受勝利的滋味。現在已經不需要情緒性的行為,她只消把奇妙而親切的密探斑鳩一所鬼集的資料,像老僧說明古老寺院的寶物般,客觀地告訴丈夫即可。

  在聆聽的當兒,這可憐的父親耳裡不斷響起晚夏在輕井澤時,女兒慌忙地阻止他的提議而發出哀切的叫喊聲。

  「啊!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朝子突如其來的變化,或許是因為早已獲知俊二的秘密。朝子是如此地置身在痛苦中?這高傲的女孩竟然為了愛情而向屈辱挑戰。現在的她和她愛慕的男人正心中喜悅,互相凝視地依偎在夜總會中。雖然她的心正被嫉妒和屈辱所啃蝕,但她卻無法離開那個男人,也無法就他的秘密而正面責難他。周伍對朝子的未來所抱持久的夢想,競在刹那間跌個粉碎。

  依子冷靜地將孩子和情婦的照片,以及往來的書信等資料攤開,語氣如與路邊的攤販說話般:

  「這就是那個五歲小孩的照片,不愧遺傳了他父親的血統,長得真可愛。這是他母親的照片。聽說曾經在酒吧高就(依子故意使用敬語),俊二出國前一年便和她來往。另外這張是他自美返國後的另一個情婦。還有一個是……」

  周伍心裡燃起一道無名火。

  「你為什麽去搜集這些?」

  事實上,這正是依子期待已久的質問。

  「我完全是為了朝子,這是身為母親的義務。單憑父親畢竟無法顧慮周到,何況她曾經受過偏頗的教育。」

  周伍沈默長久。但依子對他的沈默毫無怯意,因為她知道這一擊,已使他完全喪失怒吼的力量。

  「朝子明天有什麽活動?」他沙瘂地問。

  「她說要去參加同學的慶生茶會。」

  翌日是星期天,天氣彷佛又重回夏天般燠熱。打一早便下個不停的雨終於歇了,庭院中濡濕的草木欣然接受強烈陽光的照射。

  朝子渴望知道斑鳩一對於自己的婚約是寬宏地原諒了,還是怒不可遏地採取粗暴的手段。明知毫無意義,她還是決定再一次叩訪他的畫室。她以參加同學慶生書為由,於午後打扮妥當走出家門。

  「為了我,那個可憐的人生活和工作的次序都亂了。」

  相形之下,俊二到底犧牲了什麽?俊二與朝子的結合除了是世人眼中的天作之合外,究竟有何意義?

  在俊二身邊時,朝子無時無刻不為自己的美貌自得,但一思及斑鳩一,她便會完全忘掉這件事。在漫長的沈思中,她甚至有過瘋狂的想法:假如自己也被車子撞成殘廢,或許反而會幸福吧?尤其當她來到通往畫室斜坡的拐角處,遇見一部不按喇叭示警的高級轎車時,更有著被撞渴望。

  畫家陰暗的家中寂靜無聲。老婦人一臉同情地反覆說:

  「先生還沒回來,不知道人在哪裡,我也很擔心。」

  「我一定要見他,請幫個忙。」

  「這個嘛:……」

  這時,朝子敏銳的耳內聽見畫室內傳來熟悉的馨音。那是自椅子上站起來的義肢所發出淒厲機械化的聲響。

  「他在!」

  她匆匆脫下鞋子奔進房裡。

  「不,不可以,小姐。」

  對方極力攔阻,更顯示斑鳩一確實在家。

  朝子拉開畫室的門。

  強烈的陽光從鑲玻璃的天井上穿過帷幕灑落室內。斑鳩一拄著拐杖,傾著身站在房間中央。

  「你來做什麽?你不是不需要我嗎?」

  朝子把身後的門帶上。

  「我必須見你。」

  「你還是這麽任性啊!」

  朝子走到斑鳩一面前。

  「請說明你的來一意。」

  「我必須見你。」

  看到朝子雙眼濕潤,斑鳩一嚇了一跳。

  「你真會製造驚訝。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了?」

  一股激動的神情使朝子掙脫周伍辛苦調教,掛在她臉上的假面具。這股率性,使原本美麗的臉孔愈是美得無與倫比。

  「我想我是愛上你了。」

  這位殘障者不由得伸手握住朝子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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