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女神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怎麽回事?你說愛誰?」斑鳩一十分樂見對方的沈默,繼而溫柔地說:「別說傻話了,世上絕不可能有這種事。」

  朝子只是默默地凝視斑鳩一的胸前。畫家突然展開雙臂用力抱緊她,在四片嘴唇接觸之前,朝子纖柔的粉頸已被他瘋狂地吻遍了。

  永橋俊二接到准岳父木宮周伍的電話,命令他下午務必前住本宮家一趟。他並不是一個輕易服從命令的年輕人,但由於生性隨和,還是答應了,並且在周伍派車來接他之前自行駕車前往。

  由於昨夜失眠,周伍兩眼通紅,太陽穴不斷抽痛,臉頰也時有痙攣的現象。他要依子離開客廳,並且再三囑咐傭人上茶後未經他的召喚不准進來。

  在這種燠熱的天氣下,俊二有意穿著輕便的T恤。這是因為原訂計劃被迫改變,使他十分不悅,而故意以這身打扮來見周伍。

  坐落在斜坡頂端的木官家屋頂,在夏日豔陽照射下顯得分外陰鬱。從行駛中的車窗望著木宮家的俊二,突然打心底萌生一種不祥的預感。若說那是朝子的家,倒不如說是半邊臉被灼傷而歇斯底里的女人和她那善於矯飾的丈夫所住的陰暗城堡。

  他被引進家中唯一的西式房間——二十張榻榻米大的黑唁客廳。凝聚周伍所有品味佈置出來的這間客廳,在這個留美的年輕人眼中,不過是模仿維多利亞時代的滑稽作品,既造作又落伍。青年心想,一等周伍過世,他一定要慫恿朝子儘快把這幢古宅脫手。他是精神分析的信徒,深信任何妄念一經分析,便會煙消雲散。在他看來,周伍喜愛這種家具,其實也不過是出於一種妄念。

  緊繃著臉的周伍出現了。他身著和服,手上拿著一個大牛皮紙袋下樓來。俊二瞥見端茶進來的女傭在看到周伍的瞬間,稚氣的小臉上頓時如燭火被吹滅般,怯怯地悄然而退。

  主客二人在椅子上坐定後,默默地互相望著對方。周伍冷不防抽出牛皮紙袋裡的文件,將它們慣在覆著蕾絲桌布的茶几上,相片和信件散成一片。

  「這些是什麽東西?」

  那雙老邁無力的手因激動而不住顫抖。這瞬間,俊二突然想起一位站在百老匯劇場前,以顫抖的手攤開假珠寶的老贗品商。

  俊二很快就知道這些血淋淋的資料所代表的含意。他愣了一下,但絲毫不覺愧疚,迅速調整內心的驚愕,僅在表面顯出誇張的感慨而已。他很詫異,這些東西何以會落在周伍手中。

  年輕人狡猾地笑了。他知道與其惶惶不安,不如面露微笑,無論如何,他要給對方留下一個好印象。

  下雨了,雨滴紛紛打進窗櫺上,但周伍無意起身關窗,倒是俊二輕鬆地站起來說:

  「我來關窗子。」

  周伍壓抑不住心中的怒火,氣衝衝地喝道:

  「不必了。就讓它開著。」

  ——過了一會兒,年輕人以十分開朗的語氣說:

  「我保證一定能讓朝子幸福,我有這個自信。」

  「自信?能不能說得具體些?朝子可不能莫名其妙地當五歲孩子的母親。」

  「那件事可以用金錢解決。這點家父也明白。」

  俊二說這話時語氣極盡可能地模仿父親,絲毫不見愧疚之色。看樣子,他極欲使自己顯得老成,而當說出「金錢」這兩個字時,也的確令人覺得他雖有年輕的外表,但某些地方已不是那麽年輕了。

  眼看自這個輕薄青年的口中吐出如此鄙賤的言辭,怎不教周伍不寒而慄。他由衷鄙視俊二的人格。這位在美國教育下擁有偽善精神主義的實業家,終於讓恬不知恥的操行「昂然抬頭」了。

  「他竟然是這種男人。我一直被蒙在鼓裡……」

  周伍咬牙切齒。一向擅于謀略的周伍,發現自已完全摸不清眼前這位青年的心思,也難怪,他這位女性崇拜主義者從來不會關心年輕男性。

  在他眼中,這位穿著華麗條紋T恤的青年,心胸是如此低俗、令人作嘔。

  「他故意以這副裝扮來藐視我!而且,他那如販夫走卒的粗野胸腔還會經『容納』過朝子。」

  想到這裡,周伍眼前一片昏黑。他覺得自己正在向低俗而下流的現代潮流挑戰。

  他忿忿地重複道:

  「用金錢……用金錢……但朝子不會因此而得救的。」

  「伯父(他如此稱呼)真是奇怪。一個獨身的男人即使過去有些隱私,只要婚後不再犯,不也能過著嶄新的生活嗎?」

  周伍以連自己都感到保守的言辭辯駁道:

  「我原以為朝子將要託付終身的是一個純潔的男性。」

  「純潔?」俊二極力忍住笑,說:「難道你把我當成一個中學生?」

  「朝子為了你的事非常苦惱,她簡直在受折磨。」

  「難道伯父將這件事告訴朝子小姐了?」

  「沒有。但直覺告訴我,朝子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我懂了。那麼您找我來有什麼事?」

  「我要你解除婚約。」

  「是朝子小姐的意思嗎?」

  「我還沒和朝子討論這件事。」

  「那沒有用的。朝子一定不會贊成的。」

  「為什麽?」

  「因為朝子愛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