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女神 | 上頁 下頁


  「我問問看。」

  小姐面無表情地拿起話筒。她雖然沒有笑容,但舉止倒是頗為親切。

  ——在會客室等了一會兒,身穿白色手術服、腳步快得幾近滑稽的年輕醫生瀨川博士出現了。

  「啊,歡迎。」

  他的音調如消毒液般令人為之一振。

  朝子面帶微笑默默地點個頭。單調的會客室中,因朝子的微笑頓時變得生氣盎然。

  這位博士似乎急於汲取朝子身上美好的氣息,將之納入繁忙的外科工作時間內。

  「來探病嗎?」

  「是的,可是斑鳩先生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所以不敢冒冒失失上去看他,我怕他會不理我。」

  「哈哈哈哈!」年輕博士爽朗地笑奢。「放心好了,這不成問題。我複診的時候曾多次向斑鳩先生提過。我告訴他,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姐送他來的。從那之後,便一直希望能見到這位沒有留下姓名的救命恩人,否則他會感到遺憾的。我相信你一定會來探望他,現在你終於來了,他一定會很高興的。我是個外行人,對繪畫一竅不通,但聽說斑鳩先生是個了不起的天才畫家呢!」

  「嗯,我也是看了報紙後才知道的。」

  「你也是看了報紙才知道的?哇!太好了。哈哈哈哈!」

  瀨川博士再一次無意義地大笑。

  「那麽,我帶你去他的病房吧!」

  率先登上樓梯時,他忍不住又說:

  「我曾告訴斑鳩先生,像他這種從事冠冕堂皇行業的人,即使被車撞倒,也會立刻有美女出現幫他的忙,所以決不會落到狼狽的地步,真是太好了!這些事是他所不知的,所以整件事並不能單純地以全人道主義來看。」

  到了二一五室前。

  「請在這裡稍等」下。」博士小聲地說,然後率先進入病房,出來後,便將朝子推進房裡。

  「我先失陪了。」

  說完這句話後,他沿長廊而去,白色手術服迎風鼓起而飄動著。

  朝子的手輕輕放在纏著紗布的門把上。因為下雨,昏暗的室內開著燈。她隱身在大把花束後面走進病房,有種奇妙的悸動浮上心頭。

  斑鳩一穿著寬鬆的睡衣,靠著豎起的枕頭支撐上半身。剛刮過的胡髭一片澀青,但比起前些日子死人般的臉孔,看起來已大有生氣,不過,還是稱不上健康紅潤。他的眼睛深沈、暗鬱、澄澈,不帶一絲笑容地注視著走進來的朝子,令朝子有些毛骨悚然。

  「請坐。」

  他請她坐在椅子上。

  朝子環顧四周想找個地方擺花。

  「就放在這裡吧。」

  斑鳩一用低沈的聲音說道。接過花束,信手放在堆積著書本的茶几上,連一句謝謝也沒說。

  談話開始了,依舊沒有一句感謝的話。事實上,謝謝是今天會面的開場白,如果不借著這句話對朝子的善行表示謝意,那麽,朝子這次的探病可說立場盡失。

  窗外一片雨濛濛。雨勢雖大,但仍可感覺到海離此不遠。時而會從出乎意料的近處傳來汽笛聲,雨中碼頭迷蒙的情景,也在一瞬間浮現眼前。

  沈默維持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斑鳩一低著頭審視自己那一雙久未提筆的手,似乎在比較著雙手的手指。他的指甲長而乾燥,清潔得不帶一絲污穢的痕跡,就像是老人的指甲。

  冷不防,斑鳩一開口就說: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和住所。可否給我一張名片?」

  沒有心理準備的朝子略微吃驚,因著莫名其妙的反射動作,從口袋的月票夾裡取出一張名片。就在遞出的瞬間,她突然想到:完了!可是為時已晚。

  斑鳩一依然漫不經心地接過,把名片夾在捆綁花束的玻璃紙緞帶上。

  父親從未教導朝子有關應付這種男人的知識。過去她的心靈中只有美麗與優雅的事物,絕無壞心眼,也不會做出不像淑女的批評與觀察,因此,氣氛不佳的初次會面,帶給朝子的只是「天才都這麽沒有禮貌嗎?」的印象,而不會以感情來評斷好壞。同時,她更不會因為對方沒有表示謝意而心生厭惡。

  朝子設法將話題移到社交性的對話。

  「什麽時候可以出院呢?」

  「再一、兩個星期,或許三個星期吧,不,不必到三個星期。」

  說到自己的狀況,斑鳩一像變了個人似的,心情和眼神都熱切起來。

  「這個人某些地方和爸爸很像。」朝子想著,儘管這個年輕畫家的外表和父親毫無相似之處。

  「傷口還痛嗎?」

  「不會了,一點也不痛。」

  「前幾天,」朝子面帶微笑,她小心不讓微笑變成諂媚。「看到報紙吃了一驚。我不知道您是位畫家。」

  「這樣反而好,我討厭和女人談論有關繪畫的事情。」

  「是嗎?家父也說,女人不可能真正瞭解繪畫。」

  「真有意思。為什麽呢?」斑鳩的語氣像在翻譯書。

  「他說女人是一種美術品,女人鑒賞繪畫,就像美術品鑒賞美術品,是得不到適切評價的。」

  「是嗎?我不認為如此。令尊認為女人是美的化身,也就是單純的女性崇拜者。」

  「對,家父的確是女性崇拜者。」

  朝子有點不悅地說。

  「這樣很好啊。但是我從不畫有關女性的作品。我認為,女人的美代表著欲望,一旦摒除欲望,我很懷疑女人在人們眼中是否還能稱為美。大自然和靜物的美單純易解,沒有一點虛偽,至於女人嘛……」

  「難道你從沒見過一個讓你覺得美的女性?」

  「沒有。」畫家面無表情地斷言道。「我見過一般所謂的美人,但我並不認為那念來看她,或許會發現一種純粹的美。怎田說呢?因為如果是醜女人,人們便能以無欲的眼光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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