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女神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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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子自言自語地說。 前方無人看守的平交道旁,紅色信號燈一閃一滅,鈴聲也兀自響著。 「這件事最好別跟媽媽提起。」 「好的,我不會說的。」 周伍擔心依子會钜細靡遺地盤問這件事,然後為了和他唱反調,反而大肆鼓勵朝子的作為,那將使朝子更加強要去探病的決心。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時,在餐桌上看報的周伍,為提防依子察覺,故意神色自若地從桌子底下將疊好的報紙傳給朝子。朝子悄悄往下看,不禁大為吃驚。 天才青年畫家慘遭橫禍 斑鳩一先生因車禍負傷 ——那是一則顯眼的大標題,並附有相片。朝子僅止於知道斑鳩一是個有名的年輕畫家。由於周伍對女人欣賞美術懷有偏見,所以朝子並無欣賞繪畫的嗜好,當然也就不會看過這位畫家的作品。 新聞報導中提到,二十五歲的斑鳩一自從數年前獲得新人登龍賞後,連續幾年都獲得權威性大賞,如今已是白鳥會最被看好的知名畫家。他性情孤傲狷介,徑情直行,不與世俗妥協。這次的車禍可能會使他失去一條腿,但手未受傷,對於今後的創作並無大礙,可謂不幸中之大幸。 報導的最後部分尤其引起朝子的注意。上面寫著: ……事故發生之際,一位路過的紳士和他美麗的女兒開著私家轎車送斑鳩先生到醫院,之俊不告而別。 ……看完這則新聞,朝子因意外的興奮,而容色含羞。她迅速地偷瞄了父母親一眼。 依子神情黯然地坐在餐桌前,傭懶的模樣一如往常。她如同嚼臘般勉強吞下一顆半熟的雞蛋,執拗地躲在自己的悲劇中。事實上,這個不幸的婦人夜裡也會做過好夢,但她頑固的態度似乎在向家人表示,任何晴朗的晨空對她而言都是灰暗的。她的眼睛轉了幾下。 「朝子,什麽新聞令你那麽好笑?」她問。 「沒有啊。」 「吃飯時看報,是沒有規矩的男人的行為,女孩子不可以這樣!這大概又是從你父親那兒學來的。」 她那如蛇般冷峻的視線投向丈夫。 從這天起,朝子心中便一直掛念著斑鳩一的事。但這種掛念並非基於愛慕或友誼,對一個昏迷的人來說,友誼是不可能產生的。 當時驅使朝子跑到馬路上的動機非常單純,也許是那一瞬間,她慈悲的胸懷與運動神經所賦予她的行動力吧。話雖如此,斑鳩那張死人般蒼白的面孔,卻深刻地留在朝子的腦海中。那絕不是一張俊美的臉,同時也不會是惹女人愛慕的類型。但是那張應該會帶給人不快感覺的臉孔,卻在朝子的心中留下強烈且不討厭的印象。 至今,朝子對於所謂的天才並未特別去關心過。她知道世界上有這種人物存在,但她覺得那種存在和自己是無緣的。在她的想法裡,突然割下自己的耳朵、舉起手槍射擊他人、把腳放進冰桶裡作詩、吞下一整盒方糖、肆無豈憚地勾引朋友的妻子、扒竊等,會做出這些行為的人都可算是天才。這種定義,比起一般少女對天才感傷式的英雄崇拜,更為正確、健康。 「若不是同情那個人,感傷天才受到難以想像的折磨,」朝子暗自思量。「那麽我去看他,就不是一項單純的舉動。」 即使夜晚睡不著覺時,朝子也不讓自己再多想他的事。從此在學校玩排球時,心情反而變得更快活,和同學去看電影時,甚至會趁著同學專心注視銀幕時,惡作劇地寫了一張「下周上映《電影狂時代》敬請期待」的字條,貼在同學的衣領上。可說自救人事件以來,朝子似乎比以往更加開朗、活潑。 「這莫非是,」偶爾她也會如此自問。「一個人做了善事之後必然會有的感覺?」 但不久,朝子又變得心神不寧。 她擔心斑鳩一是否已經出院了,害怕自己沒有機會去探望他。 從來沒有違背過父親,也不曾對父親撒過謊的朝子,如今卻有了奇妙的想法。 「我急著要去看他,卻沒有任何理由。若硬要說有,那就是爸爸不准我去所造成的。」 那是個下雨天。 從學校返家的家中,朝子在附近的花店買了一束屬五月的花,那是昌蒲、唐莒蒲、矢車菊和薔薇。 裡在外頭的玻璃紙被雨水浸濕了,貼在紙上的花瓣更顯得鮮豔。 朝子搭上省線,再換乘都電,來到築地。從電車窗口可望見東劇(譯注:出院)前的溝渠因雨點紛落而水花四濺。 近藤醫院是一幢倖免於戰火的古舊四層樓建築物。污穢的水泥牆圍繞在外頭。朝子走進玄關,收好傘,突然感到困惑。 「我是不是有點傻?一心想來探病,卻不曉得斑鳩先生是不是認識我。」 由於周伍的教育使然,此刻的朝子並不像鄉下姑娘般不知所措。當她瞥見詢問台前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孔,與上回送斑鳩先生來時見到的是同一張時,頓時安心不少。 朝於露出愉快的笑臉和她打招呼。 「我是前些時候送斑鳩先生來醫院的人。」 「啊,你就是那位小姐。」 雖然上次穿的是成熟的大服裝,而這次穿的是上學的青色毛線衣,但詢問台的小姐還是馬上認出她。 「我可以上去看他嗎?」 「當然可以。斑鳩先生的病房在二樓二一五室。」 「好的。還有,很抱歉,我是否可以和上回那位醫生先見個面?」 「大醫生嗎?開刀的是大醫生,但最先診治的是瀨川醫生。」 「那麽,我可以見瀨州醫生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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