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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收在本鄉真砂町公寓的二樓上,徹夜點亮枕邊的檯燈,打開登載有劇本的雜誌,開始吟誦哥哥這一角色的臺詞:

  「真是一個無聊的世界。我一伸出腳,腳便碰在了牆壁上。我一伸出手,手便碰在了窗戶上。星空緊貼著窗戶,濃黑的夜化作了抹牆的泥土。一切都增加著濃度,在我這個透明而稀薄的身影周圍,毫不留情地紛至遝來,企圖把我捏成碎片……啊,賴子,不久的將來,在這個世上難道連人與人氣息相觸的場所也要喪失殆盡了嗎?」

  收用水島可能會要求的那種快節奏念著臺詞。他舉起枕邊的小鏡子,映照出自己念臺詞時的口形。漂亮的嘴唇敏捷地張合著舌頭伶俐地衍生出詞語。他想,戲劇平靜的效果不會容忍表情的激昂,必須把臺詞念誦地猶如只有語言在感情的深處沸騰燃燒一般。

  從公寓的窗戶一時傳來前面大道上出租車來來往往的喧囂。在迂回曲折的下坡路上有電車的軌道橫跨而過,使得過往的車輛在交接處變得顫顫悠悠的,某些破舊的車輛甚至發出了像是把木匠的工具箱折騰得哐當作響似的聲音。聲音有時還會輕輕地震動著窗戶上的玻璃。月光皎潔。醉漢們一邊哼著歌曲,一邊蹣跚地走過。他們那躋著木屐的腳步聲向人們通報著沒有過往行人的古老大街上月光的皓麗。傳來了運貨的電車駛過水道橋車站時發出的遙遠的轟鳴和汽笛。一切都澄靜無比。收深深地感到,在自己對某種不確定的東西燃燒起如此可怕的熱情時,時光已如流水般逝去了。是的,自己絕對是孤身一人。縱然夢想真的實現了,也只不過是舞臺上的虛妄的夢想,可是當自己獨身一人時,它卻化作了如同將燒紅的烙鐵放在肌膚上的那種灼熱的現實。不斷在舞臺上流逝而去的時間在這兒也以同樣的姿態流逝著,而且在破舊的瓦屋頂上空,有一輪這兒看不見的月亮。月亮是真實存在的,有一輪月亮,有一個不眠的青年。沒有任何欠缺的東西。「我是一個演員。」——收想道。

  第二天,收去排練場一看,只見牆上已張貼著《秋》劇的角色分配表,上面沒有他的名字,相反卻起用了一個與他同年加入劇團並遠遠不及他漂亮的新人。

  由於自尊心的刺痛,他猛然感到一陣心臟的悸動,而這種悸動本來只有在歡樂時才顯得自然。一股難以名狀的憤怒湧上了心頭。把自己和那個新人一放在天平上,為什麼天平要倒向那個新人一邊呢?一想到這裡,他的心中頓時萌生了無數的揣摩和臆測。他感到,本來在這塊園地裡決不允許的舞弊和背理正侵蝕著戲劇的角色分配。儘管如此,就猶如戰爭的勝負一樣,定局就是定局,不可能改變。

  要扮演那個哥哥的角色,必須美貌、年輕、音色動聽,對劇本具有犀利的知性理解和直覺理解,身段和體態也必須輕盈而優雅。當然並不是說收就具備了這一切,但是,被分配到這個角色的新人卻一樣也不具備。只要「客觀地看待」事物,便自然會明白這一點。收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痛切地感到:戲劇世界的一切都是對「客觀真理」的侮辱。但可悲的是,只要他還是客觀性的代表,他便不可能是舞臺上的人物。

  是否該馬上奮起抗議呢?無論在誰的眼裡看來,都應該匡正明顯的錯誤,將事物引回正確的軌道……但是,決定了的事情就是決定了,最後他也只能心甘情願地忍受這種屈辱吧。光榮、名譽、讚美、屈辱、欺侮,忍受這一切,並像被別人餵奶的嬰兒一樣,必須好不抵抗地吞下這一切。而這就是所謂的演員。

  ——收的腳被一股嵌入地面般的黑暗力量一動不動地固定在貼有角色分配表的牆壁前面。從昨夜起一直籠罩在自己周圍的光輝,此刻宛如被折疊起來的扇子一般,突然被回收了,只剩下了一片陰影。

  角色分配表上映出了一個女人頭髮的投影。收抬眼望去,原來是釜山千鶴子。她曾是收很早以前的女人,可如今已什麼都不是了。角色分配表上也找不到千鶴子的名字。曾經傳聞妹妹的角色可能會輪到她,但也僅僅以傳聞而告終了。

  千鶴子身穿黑色的套頭毛衣和令人耳目一新的檸檬色長褲,一副貧血質的臉色,鼻子和嘴角就像是用淺淡的色彩粉刷過一樣。她用嚴峻的目光抬頭望著收。兩個人的視線相遇在一起。女人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既像諂媚又像嘲笑的神色。彼此都以為早點表現出對對方的憐憫便是自己的勝利,以致於這種霎間裡的競爭使他們演出了一幕奇妙而拘謹的眼神與眼神的短兵相接戰。結果誰的眼睛裡都沒有浮現出憐憫的神情。

  「去不去喝點茶?」千鶴子發出了邀請。

  收早就對那種由不滿而結盟的同志愛感到厭倦了。

  「不巧我現在有點事……」

  「沒有角色演,也照樣有事情呐。」這次女人毫不含糊地挖苦道。

  此刻收正匆忙地趕往體育館。他先乘都營電車,然後又轉乘另一條線的都營電車。這是一個清爽的下午,一個久違了的秋日的晴天。今天早晨氣溫很低,還打了霜。一個主婦告訴他,她從公寓的晾衣處清楚地看見了富士山。

  巨大的憤怒攫住了自己,而且它是一種無法排遣的、純粹個人的憤怒。這種意識徹底打垮了收。自己沒有被選中這樣一種明明白白卻又極不合理的憤怒。電車上的乘客們儘管顯得各有心事,但似乎都被憤怒和怨尤折磨著,只是他們的憤怒比他的憤怒顯得更符合情理,可以向任何人敞懷傾訴。收發現自己的憤怒最終是不合情理的、缺乏邏輯的。而最最不該的卻是自己剛好又明白這一點。

  自己沒有被秋日天空中的巨大光芒所選中,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呢?從都營電車的窗戶望出去,只見雜貨鋪前面立著一張新近發售的軟管牙膏的廣告牌。那金屬的軟管、反射在上面的秋日的陽光、從軟管裡向外擠出的純白牙膏、薄荷的香味、早晨的漱口水的閃光、生活、從晾衣處所看到的富士山……為了將這一切變成收所疏遠的東西,使他對生活心存敵意,把他從一切中排擠出來,僅僅為了這樣一個目的而沒有挑選他的那種充滿惡意的存在又究竟是什麼呢?

  收咬住手指尖,以免叫出聲來。這是表現焦慮的常用手段。立即從嘴裡抽出的指尖被唾液濡濕了,被咬得發白的地方倏然間又泛起了紅色。這種紅紅的抒情的色澤是不死的,它與鮮血毫無相似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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