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鏡子之家 | 上頁 下頁 |
三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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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開想坐便可以坐下的空位,收憑窗而立。他並不擔心有人看見自己的臉。外面的亮光在肮髒的車窗玻璃上只能模糊地映現出人的臉來。他不停地對著玻璃表演著憤怒和怨恨的表情,讓自己依稀可辨的臉龐從滿是秋天果實的水果店、銀行、點心鋪的屋頂上滑行而過。但這種快樂卻一點也沒能拯救他。只有舞臺上那種人工的感情才是有效的,惟有它才可以拯救人。當電車在車站上嘎然停住時,是那麼劇烈地顛簸著,像是打了個大嗝兒。旁邊的中年男人撞在了他的身上,也沒有道歉,而只是重新調整姿勢後把身體掉向了另一方。收對此感覺不到任何憤怒,只是怔怔地望著那男人的背影。那肮髒西服的後背是存在著的,但收自己卻是不存在的。 晌午過後的體育館還是空空蕩蕩的。在更衣室裡,一個經常與收在一起的學生向他打著招呼。兩個人在存衣櫃之間那積滿灰塵的狹窄地面上,身體對著身體,脫了個精光。 「舟木進展好快呀。我也想早點練成那樣一副胳膊呐。」學生說道。 兩個人攥緊拳頭,比試著胳膊上的肌肉疙瘩。 「終於長到35公分了。」收說道。 「我32公分。接下來的3公分可就難了,前陣子考試又瘦了一點。」 「倒不見得是那樣,只是稍稍停止訓練,就會有那種感覺罷了。」 收對自己的話帶著如此自信發出響亮的回音感到頗為吃驚。在這個體育館裡,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失意落魄。 收只穿一條游泳褲走進了練習場,站在一扇很大的壁鏡前面。於是,一陣喜悅油然而生。這裡映現出的既是他,又不是他,是與存在緊密相連,同時不用自己的眼睛確認便又無法存在的東西,即眼前這身漂亮的肌肉。 這半年來,他把所有的閒暇全部耗在了健美上,比那些利用上班或上學的餘暇去體育館的人獲得了更加顯著的進展。如今他成了體育館的明星人物之一,而且在他的肉體中存在著讓這種劇烈的運動產生有效結果的天分。因為他生來便骨骼堅實,所以,肌肉沿著骨骼迅速長大,形成了被稱之為那種「定義」的各個部分肌肉之間所具有的雕塑般的明確輪廓。收在鏡子面前挺胸收腹,把力量集中到了胸脯上。於是,胸脯就儼然變成了一張堅實的盾牌。 他想起了這兒的一個學生會員(指那種採取會員制的體育館或俱樂部中的成員。——譯注)曾經說過的話。那是在討論了男人與女人的裸體究竟何者更美以後,學生頗為感慨地咕噥道的一句話。 「大家怎麼想我不知道,但就我而言,女人的裸體只不過是猥褻的東西。而美麗的無疑是男人的裸體。」 ——收的身體在量感上還遠遠遜色于體育館的前輩們,但在勻稱與肌肉的美感上卻無人與他相比。他的肌膚並不白皙,而是官能的、桔黃色的、光滑而年輕的,上面沒有任何污點、黑痣、擦傷的痕跡,它緊緊地包裹著肌肉,幾乎沒有一點體毛,仿佛是用黃色的蛋白石雕刻而成的。烏黑而濃密的頭髮與這種裸露的肌肉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髮油的光澤與因運動而汗津津的肌肉的光澤一起構成了烏黑與金色同時熠熠閃亮的身姿。 此刻收正存在於鏡子裡!剛才那個被拋棄了的失意青年已無處可尋,這兒只有美麗而強健的肌肉,其存在的可靠性是顯而易見的。因為這些肌肉確確實實是他自身所創造的,並且就是「他自身」。 ——收終於注意到了這陽光照不到的鋼筋水泥房屋在10月裡的料峭秋寒。他避開鏡子,走到窗邊,開始做預備體操。窗戶外面是高高的混凝土圍牆。 他從鏡子中發現,身後有新入會的人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個新入會的會員不知從什麼時候在武井的帶領下已站在了窗戶旁邊。 在做體操的間隙裡,收和武井四目相匯,彼此點頭問候。武井說道: 「把你的身體展示給他看看。」 在這裡,介紹名字之前先介紹身體是一個慣例。 收站在新入會的瘦小少年前面,挺起胸脯,把兩手的手掌用力地放在側腹前面。於是,除了漂亮的大胸肌之外,兩腋下面還隆起了一雙翅膀似的背肌闊。 武井毫不客氣地把手伸到他腋下,把肌肉捏給少年看。 「瞧,他比我晚入道,但僅僅半年便練就了這樣一副體魄。初次來的時候,別提那身體有多醜陋了。可現在卻成了這個樣子。不過,舟木君倒的確是一個很拼命的人呐。他的熱情和鬥志,在體育館裡都是數第一的。要不是付出了非同尋常的努力,半年就練成這樣是不可能的。哎,都是全靠努力呀。」 少年目不轉睛地望著收的身體,那是一種羞於直視卻又被一種不可抗拒的誘惑所驅使著的目光。他的眼睛裡充滿了對力量和穩固的存在所懷有的敬意。「我正像體育館的招牌女郎一樣被人注視看。」——收思忖道。他一邊擠壓著敏感的肌肉疙瘩,一邊在猛然抬高的右手臂上顯露出堅固的二頭肌,讓人誤以為上面放著一個色澤鮮豔的檸檬。 訂婚帶來的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情。清一郎曾經在各種隨隨便便的情愛中為擁有的預感而顫慄過,但其中卻仍舊隱伏著對不確定的未來的不安,而不像現在這樣享受著對確確實實的擁有加以預約之後的安心感。它已經確確實實地歸屬於他的手,爾後便只剩下了通往臥室的時間問題。更何況在時間上也還大有餘地,這是一種可以在手中鼓搗著它,時而享受它的重量,時而又忘卻它的存在的時間。他覺得自己還不曾擁有過這樣一種時間。 但這些都符合清一郎的稟性。他討厭不安。戰後那「不安」的時代給他的少年時代留下了討厭而醜惡的印象。少年的他曾經這樣想道:不安是希望的兄弟,兩者都長著一張醜陋不堪的臉。這個決心拋棄不安的少年憧憬著死囚臨刑前的那個早晨的心境。在登上絞刑架的階梯面對存在著確定不移的死亡,而囚室的那扇窗戶卻早已鋪滿了朝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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