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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但庫崎採取了棄名求實的策略。股票的合併比率要數中央金屬貿易最為有利,對大潮貿易為1比1.5,對太平洋商事為1比2,對經營狀態十分惡劣的二十世紀貿易則為1比5。因此,庫崎所持的股票事實上增值到了原來的三四倍,庫崎就這樣在一塵不染的副社長辦公室裡,透過窗戶觀察著丸之內的雜遝街景,靜靜地等待著社長的任期屆滿抑或突發的腦溢血。

  庫崎藤子是一個苗條、瀟灑而又玩世不恭的姑娘,雖說身邊不乏各種各樣的男朋友,但卻一直淡然地守住了自己的貞操。她的性格使她從不懷疑自己應該把貞操奉獻給附和父親眼光的郎君。從介紹見面起,她就覺得清一郎的外表並不差,還暗自喜歡他身上某個地方透出的那種假惺惺的味道。不愧為庫崎弦三的千金小姐,比起被人愛,倒是被人利用更能帶給她極大的刺激。清一郎絲毫沒有流露出那種「純粹的愛情」式的東西,而這正合藤子之意。這分明是最初的誤解。她把清一郎誤認為是一個野心家。

  雖說是一種相當現代的浪漫想法,但把清一郎想成一個比一般人更老謀深算的男人,使藤子感到了一種自以為是的「危險誘惑」。這種特質在那些有錢人的男朋友身上要麼極其罕見,要麼就以極其誇張的不自然的形式顯露出來。更何況藤子打心眼裡蔑視戀愛。她的這些現代的特徵中沒有一樣會妨礙她順從父親的旨意早日成婚。

  而清一郎則對自己所有的年輕特徵進行了總動員。這些特徵平常以持續不斷的緊張感形成了他漂亮的外部輪廓,而現在他又進一步加以打磨,使其衍生出青年人特有的輕率、莽撞等待這些在辦公室裡決不會示之於人的種種要素。他不得不表現出自己一個人擺脫了那種凍僵了現代青年們的社會性早衰。初次與藤子相見時,他認為這是一個很難用常規手段來加以對付的姑娘。但他也一眼看出,她那自以為深藏在內部的鋒芒其實只不過是見慣不驚的處女式的鋒芒罷了。

  鏡子在很多地方都成了清一郎看待藤子時的參照標準。從她還好好地保持著那種鏡子早已拋棄的偏見和珍視那些被鏡子業已忘卻的社交上的機智與狡黠來看,藤子儼然就是鏡子的雛形。清一郎面對這樣的藤子,常常扮演著一個頗具熱愛公司精神,並缺乏社交機智的單純而明朗的青年。但真正吸引藤子的卻是時而掠過這個貌似沒有陰影的男人眼底的那種暗淡光芒。

  在這一點上,他那種巧妙地欺騙了男性社會的個性,卻很有可能被女人用短暫的一瞥便加以識破,只是女人的這種洞察力稍不留心就會脫離靶子,把他誤認為一個野心家,這一點已在前面表述過了。

  野心家!清一郎認為沒有比它更不適合於自己,也更不曾打算讓自己去模仿的角色了。

  藤子與父親的見解不同,她被他那種若有若無的「裝模作樣」所吸引住了。

  「他把我看成是一台汽車,上面裝載著金錢與滿足性欲這兩種男人們渴求的東西。我喜歡他那種看中物質的目光。」藤子羅曼蒂克地思忖著。她已經厭倦了那些游來遊去的平庸偽惡者似的青年人,反倒鍾情於多少有些落伍於時代的這個偽善者。

  藤子在各種意義上都很美,圓臉龐上的大眼睛,可愛的鼻子,形狀姣美的大嘴巴、漂亮的牙齒,這些都是天賦的麗質。女人大都讓自己的思想去仿效自己的臉蛋,所以,藤子的思維方式也與她輪廓分明的長相頗為般配。

  機械部長阪田夫婦主動擔當媒人從中斡旋。訂婚的那天正逢星期日,所以阪田夫婦造訪了清一郎家。讓部長夫婦走進自己雖說並不狹窄但卻頗顯陳舊的家裡,使清一郎很是拘謹緊張。

  清一郎的母親和妹妹一起出來迎候部長夫婦。母親雖說並不是什麼大家閨秀,但卻彬彬有禮,說了聲「訂婚的彩禮倒是已經準備停當了」,隨即拿出了將父親的惟一遺產——3間房屋出租所得收入一點點積攢起來的錢。儘管清一郎一再說沒有必要在庫崎這樣的有錢人面前強裝面子,但還是無濟於事。

  阪田夫婦首先訪問杉本家,收下了訂婚彩禮和目錄,在上面罩上了紅白兩色的雙層小綢巾,然後帶著它們前往庫崎家。接著,又拿著女方的彩禮回到了杉本家。最後又帶上清一郎來到了庫崎家,列席犒勞兼慶賀的宴會。部長夫婦駕輕就熟地演出了如此繁瑣的三次往返的劇目。

  清一郎說來倒也是一個喜歡陳規舊習的人。沒有什麼比陳規舊習的滑稽和徒勞更能描摹出一幅社會生活整體之徒勞無益的滑稽畫卷。這正好暴露出我們平素拼命勞作的愚蠢。如果認為公司的時間打卡機並不愚蠢可笑,那麼,又怎麼能說訂婚的三次往返是愚蠢可笑的呢?

  最後在阪田夫婦的陪伴下,穿過庫崎府邸的大門時,只見初秋夜晚的黑暗中,豪宅內的門燈和正門的門燈,還有全部窗戶的燈盞全部點燃了。在它們非同一般的眩目中清一郎被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攫住了。寂靜的宅邸中的這種無邊無際的明亮的確異乎尋常,就好像是在某間房子裡發生了什麼異樣的變化。

  可到底發生了什麼呢?「我訂婚了!」——這空疏的語言撞擊到那些灑落在窗戶上的明亮燈光,隨即又被反彈了回來。在夜的遠方,他所喜歡的「破滅」正在高聲呐喊,然而傳來的確是突如其來的雞鳴。後來清一郎才從藤子那兒得知,隔壁家原伯爵的長子因治療青光眼被延誤從而導致失明以來,一直在養雞呐。

  藤子穿著長袖和服,到大門口迎迓。她恬淡地笑著,以無可挑剔的寒暄語歡迎著客人,還一邊目不轉睛地觀察著另一個訂婚人在這種場合會顯得多麼張惶失措。清一郎也確實有必要做出一點「怯場」的樣子給對方看。他厭煩地脫掉鞋子時稍稍絆了一下。於是,藤子支撐住了他身穿深藍色西服的後背。這一切進行得過於圓滑自然,所以只起到了淡化此刻所發生事件的現實感的作用。

  他一邊沿著四周長長的廊子前行,一邊想起了公司裡聽到的風言風語:「娶副社長的千金小姐固然風光體面,可實際上不是等於入贅嗎?如果是一個稍有自尊心的男人,也肯定會斷然拒絕這門親事吧。」「這不是明白著嗎?那樣一個單純的男人……」清一郎在一刹那裡記起了這些,臉上禁不住浮現出了笑容。他的自尊心裡沒有諂媚的成分存在,所以被看成是一個單純的男人。聯想到這些風言風語,他感到自己的思維一直棲身于又高又黑的鐵塔頂端。從那兒往下俯視,只見點亮無數燈火的街道正明顯地向著「破滅」傾斜著。儘管明白一切都將在不久的將來毀滅,可又與副社長的千金小姐結婚,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呢?「我那完全沒有實感的日常生活,我那荒唐無稽的現實生活,將從現在開始了。」

  ……他與自己的未婚妻並肩站立,舉起了乾杯的酒盞。碟子和雕花玻璃的餐具閃射出無數的光芒。藤子那長袖和服上的金絲銀線也在刺眼地閃著光。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慶賀的話,一切都是那麼奇怪荒誕。

  「你有沒有過認為自己是一個無用之人的時候?」庫崎弦三冷不防冒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大人物總喜歡出語驚人。庫崎夫人馬上謹慎地制止道:

  「哎,在這麼一個大慶大喜的宴會上,說那種話……」

  庫崎卻毫不留情地一問到底:

  「怎麼樣?你有沒有那樣想過?」

  清一郎感到藤子正在自己身邊饒有興味地等待著他的答案。在藤子的胸脯中——那個部位正被她那豔麗的和服帶子內的襯墊高高地鼓脹著——只剩下了智性的好奇心,這一點清一郎是十分明白的。她現在可以倚仗著父親大人來考察未來丈夫的機智。

  「不,沒有想過。」

  「真的嗎?」

  「真的。」

  「那麼,你是一個比我更堅強的人囉。」

  時而裝出自尊心受到傷害的假相,以被動的形式來欺辱對方,這也是大人物的慣用伎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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