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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兩個人穿過被大樓的陰影遮蔽了一半的車道,進入了讓煤煙熏得黢黑的陰沉沉的體育館。顯然舉重部的房間受到了冷遇。這是一間佈滿灰塵的、牢獄般陰暗的鋼筋混凝土房間。從關不嚴實的拉門外面傳來一陣輕輕的呻吟、急促的呼吸聲和歎息聲,還有近於嗟歎的聲音。一打開拉門,便有一種令人聯想到如同被囚禁的野獸般的氣味撲鼻而來。那是汗水與鏽鐵的混和氣味。收此刻所看見的無異於一個刑訊室。

  在古代的採石場、年輕奴隸們的勞役所……在籠罩著傳奇色彩這一點上,這個房間與其他體育運動的俱樂部大相徑庭。年輕的人們蜷曲著剽悍的後背,因背負的重量而咬緊牙關,雙腿的肌肉直打哆嗦。死一般岑寂,既沒有呼喊聲,也沒有吆喝聲,只有苦惱、緊張、汗流浹背、充滿淤血的年輕肉體。

  舉重練習今天已經結束了。在這裡的全都是武井宗派的晚輩們。有人把腳綁在傾斜的木板頂上,倒立著身體,用手臂上下揮舞著左右兩邊套著沉重鐵盤的木棒;有人橫臥在馬紮上,往胸口上舉起同等重量的鐵器;有人將沉重的鐵器扛在肩上,忽而站立忽而坐下;有人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雙臂的鼓脹,一邊把帶有雙層鐵盤的啞鈴輪番舉到齊肩膀高後又一古腦兒放下;有人俯身叉開雙腿,將左右裝有沉重鐵盤的東西放至與地面齊平的位置上,然後又憋足力氣舉到觸胸的地方。收不禁覺得這一切都屬￿陰森淒慘而又滑稽可笑的奇怪姿勢。瞧,他們正默默地承受著各自被課以的種種刑罰。

  但在這種徒刑場的空氣中,卻有一種令人著迷的東西。半裸的奴隸們一個個被幽禁於無法窺知的、黑暗而神秘的、肉體的冥想之中。黃昏時分,沒有點燈的天花板,積滿塵埃的地面、古老的鐵制器具,無一不顯得敏銳而善感。收從未在別的地方看見過如此敏感的肌肉群體。一個年輕人傴下了身子。於是,立刻在他的側腹上清晰地浮現出了無數繩結兒一般的肌肉疙瘩。即便是在一動也不動、安靜地站著休息的年輕身體上,有時也宛若各種各樣的感想會驀然閃現一樣,只見迅捷的運動從一塊肌肉波及到另一塊肌肉,從而引發手臂上的肌肉急不可待地高高隆起。收覺得武井的話不無道理。

  「首先脫掉上半身的衣服,讓我瞧瞧你的身體。」比收顯得矮小的武井驕傲地說道。在這裡,收為自己瘦瘠的身體感到特別害羞。這時武井拽住收半裸著的胳膊,把他不容分說地拉到了鏡子前面。鏡子裡映照著收羞於看到的身體。雖說不很清晰,但卻能看到肋骨的起伏。

  「看吧!」武井說道,「你骨節很粗,犯不著為現狀沮喪。說起現狀,也就是為零吧。這充分暴露出你長久以來那種沒有節制的生活。既缺乏你這個年齡所應有的皮膚的光澤,也缺乏與你年齡相稱的力量,蒼白無力,無異於一堆豆腐渣。」

  聽著這樣的解釋,武井的晚輩中有兩三個人一邊笑著,一邊聚集到了收的周圍。與他們的魁梧相比,收的裸體顯得越發孱弱蒼白了。

  「與其說是一堆豆腐,不如說是一隻可憐而瘦小的、被剝了皮的小雞。」武井趁勢繼續埋汰道,「肌肉嘛,就和其他的所有器官一樣,也會出現非能動性萎縮。看看你的三角肌吧。不錯,是一塊肩膀圓圓的肌肉。再跟這些傢伙的肩膀比比看。迄今為止,你過的是完全與力量無緣的生活,致使你的肩頭骨節畢露,只剩下了一丁點已經萎縮的三角肌。」

  實際上,收也不得不承認,他的身體確實缺乏與他的臉部那氣度高雅的美貌相同的美感。他的身體又幹又瘦,與優雅相去甚遠。這表明男性的優雅脫離了某種程度的健壯是不可能成立的。他纖細的胳膊從肩膀上無力地耷拉著,似乎力量已從指尖滑落殆盡了。他熱切地希望道:「我要擁有詩人的臉和鬥牛士的身體。」他發現自己完全缺乏樸素、狂放、野蠻等要素的支撐。真正抒情性的東西只可能誕生于詩人的臉龐和鬥牛士的身體之少有的完全結合之中。

  「今天是初次練習,只要用輕點的杠鈴分別練習兩組便可以了。先練兩組挺舉,再練兩組抓舉,接著是兩組背撐,再是兩組臥推,然後是兩組半蹲,再然後是兩組深蹲。最後再做些腹肌運動。」

  武井命令收穿上運動衣褲。收換了服裝。他深感羞辱,覺得自己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中被佈滿荊棘的空氣螫刺著,很難相信自己長時間遊手好閒的肉體能一直沿著一個目標奮勇向前。他在自我之中看到了一個萎縮退避、被動挨打的羸弱的小家畜的形象。一個與用於睡覺的潮濕乾草告別,與自己的氣味告別,在半夢半醒只見躑躅彷徨著,在別人的驅趕之下被迫服役的小小家畜……收感到自己好容易才用手觸摸著了自己的存在。供初學者專用的灰色小杠鈴橫臥在薄暮時分的鋼筋水泥地面上,就猶如夏季雜草叢生的碎石場背後一輛失落了車身的手推車的車輪。

  他用雙手抓住杠鈴,舉向胸口。沒想到它竟然出乎意料地輕巧。

  ——母親正在濃妝豔抹。儘管她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小小服飾店的女老闆,但收卻喜歡從母親的這種化妝中憑空臆想:母親正在從事什麼奇怪的買賣。

  收還喜歡聽母親誇張地講述她的不幸,喜歡聽她用咽啞的嗓音把自己的生涯加工成淺草電影館的廣告招牌畫上的那種色彩濃烈的悲劇。

  「今天我去做了點體育運動回來。」收說道。

  母親一邊抽著煙,一邊用目光追逐著香煙嫋嫋升起的煙霧。她把注意力的一半分給了煙霧,把另一半用在了談話上。

  「嘿,你去做了體育運動了?!這倒挺稀奇呐!」

  「我想擁有一個健美的身體。」

  「有了健美的身體,又怎麼樣呢?哦,對了,如今的女孩子倒是喜歡身體棒的小夥子呐。」母親說道。

  收感到一陣亢奮,這亢奮裡奇妙地混雜著流汗後的爽快和從事體力活兒以後全身的力量還凝固在身體每個部位中的感覺。因而他一反常態,從高處俯視著他的母親。今天的母親看起來特別矮小,穿著不相稱的套裝,用濃濃的口紅掩蓋了嘴唇上的皺紋,把自己所能想像出的「辛勞」當作緊身衣一般束緊自己的身體。

  「你老爹似乎又迷上了一個無聊的女人。」

  「你怎麼知道是一個無聊的女人?」

  「和你老爹鬼混的肯定是無聊的女人唄。」

  「說的倒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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