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鏡子之家 | 上頁 下頁
十八


  收愉快地笑了。總是有女人像疥癬似地糾纏住醜陋而可憐的父親。

  太陽西沉,行人如梭。他們店所處的地帶有不少酒店、咖啡館,所以不適合做如今的這種買賣,而只能眼巴巴地透過店裡的櫥窗觀望著行人來來往往。店裡的商品櫃中雜亂地陳列著項鍊、胸針、手鐲、耳環、手巾、手套等。自從對面的咖啡館裝上了巨大的原色霓虹燈以後,在那些燈光的反照下,這邊店鋪的商品也總是色彩變幻不定,惹得母親牢騷滿腹。無論如何,在這種只能將店鋪的衰微全部歸結於不景氣的區區店鋪裡,經濟蕭條的陰翳濃郁地籠罩著一切,無論把店堂裝飾得何等明亮,都總有一抹黑暗將顧客的腳步推得越來越遠。

  很稀奇地居然有兩個辦公室小姐模樣的年輕女客人在櫥窗的前面停下了腳步。「她們是不會買的,」母親在店鋪裡咕噥道。由於她過份相信自己的判斷,使這種判斷不知不覺只見演變為一種絕望,以致於如今的她早已放棄了招攬客人的努力。就像吉普賽的女占卜師一樣,她坐在店鋪裡一動不動地從遠處揣摸著客人的模樣,漸漸地開始滿足於抽中一個凶卦了。

  兩個女人雖說顯得並不富裕,但打扮卻幹淨利落。她們的視線在一條項鍊上遊弋著。那項鍊十分昂貴。母親又在低聲嘀咕道:

  「那兩個傢伙是不會買的。」

  但在那兩個女人的眼睛裡,顯然欲望漸漸增添了火焰,開始膨脹起來。那已不是一條單純的項鍊,而是對她們關於生活的所有夢想,她們理應擁有的身材勻稱的美麗,還有寒磣的錢包所進行的一種羅曼蒂克的抵抗……不光如此,它還是那種能將人拽入到與自殺、毀滅的欲望相類似的東西中的力量的總合。

  但就在此時,有什麼東西倏然從那女人的眼睛裡消退了。欲望煙消雲散,重新回復到了安詳的寬容眼睛。她與剛才還視作仇敵的項鍊握手言和了。總之,她已打消了購買的念頭,而僅僅停留於觀賞。在她們下班回家途中充滿一天疲勞的臉上,還有塗抹著口紅的側臉上,對面那些花花綠綠的霓虹燈正描繪出色彩不斷變幻的輪廓。

  ……收的腳步不由得一下子邁了出去。那兩個正要離開的女人朝著這邊望瞭望。只見女人的眼睛忽地一閃,所有觀察事物的力量便集中在了眼角上。「和剛才盯著項鍊看時的眼神一模一樣,這下我成了項鍊的替代品了。」收思忖道。兩個女人側著身體,再往店裡跨進了一步,佯裝著正在觀看別的商品。她們不時把目光投向收的臉,宛若被一條細線牢牢地牽制著似的。

  「歡迎光臨!」收說道。兩個女人幾乎同時嫣然一笑。

  「那傢伙終於掏出了她的錢。」收心滿意足地看著那條被賣掉的項鍊的價格顯示在了收音器上,說道。

  「在我包裝項鍊時,那兩個姑娘對你嘀咕了些什麼吧。」

  「說什麼在對面的咖啡館等我來著。女人都那個樣,恨不得立杆見影收回成本。」

  「要是你肯來店裡當夥計,這個店肯定會興旺的,也不必花心思改建成什麼咖啡館了。」

  「哼,誰願意到這種店來……」

  「設美男計來做買賣,對男人來說,也不會沒趣吧。」

  母親喜歡和兒子說一些有失體統的話。在她看來,兒子的放蕩就等於是自己的同夥在對丈夫的放蕩進行報復。無論如何,這也屬￿孝敬母親的一種啊。

  有失體統的談話最後變成了發牢騷。然後,她把店鋪的改造計劃和報價表拿給兒子看。「經費怎麼辦?」兒子問道。「借不就得了。」母親回答道。

  好一陣子兩個人都思考著資金問題,所以,只是怔怔地注視著別的空間,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們從那一片空間中預感到了某種隱隱約約的危機。兩個人同時感到那危機就如氣球一般飄浮在頭頂上,醫治了母親可能被顧客、而兒子可能被戲劇角色的分配所拋棄的無時不在的不安。即使未來一片漆黑也罷,母子倆依然無力而怠惰地半帶著遊戲的心情從那漆黑的未來中感到自己是被挑選出來的選民。

  「快去快回吧。那兩個姑娘正等著你呐。」母親做出了平時常做的那種追趕兒子的動作。她很愛兒子,卻不願意兩個人長時間地單獨廝守在一起,害怕看見自己的不安被映照在兒子身上。

  「哼,我就是要讓她們等得心慌才好呐。」

  他對著商品櫃上的鏡子用梳子梳理著頭髮。由下而上照射著的熒光燈使他那造型漂亮的、羽翅一般的鼻翼顯得格外蒼白。

  母親默默地把剛才賣掉項鍊的錢原封不動地塞進了兒子的口袋裡:

  「這可是你自己賺來的錢。」

  守只是端詳著鏡子,沒有道一聲感謝。如果說母親是富於空想的,那麼兒子也同樣是富於空想的,因此可以說這母子倆的悲劇不無空想的性質。更何況收是一個演員。他做出一副喜歡反抗的放蕩兒子的神態,歪斜著身體,驀然從商品杠中間穿行而走,走了出去。

  清一郎並不那麼喜歡喝酒,他很容易就醉了,一喝醉酒,他就會被異樣的不安所驅使著,隱匿起身體走向鏡子家。這時惟一一處他不怕被人窺見真實面目的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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