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鏡子之家 | 上頁 下頁


  即使拋開這一點不管,感情這東西也不可能永遠忍耐那種曖昧的狀態。感情會自行命名,自行處置,並匆匆撤退的……夏雄並非依靠經驗來認知這一點的,但這種順其自然的處理方式卻是無人可以仿效的他自身特有的東西。

  不久,鏡子似乎相信了:夏雄的逡巡不前分明是出於對她的「敬意」。於是,她的表情又陡然變得晴朗而和美了,用一種與深夜極不相稱的明快而恬靜的聲音道了聲晚安,便出門去了……

  真砂子這樣說道:

  「為什麼汽車的玻璃打破了?撞在什麼上了嗎?」

  「嗯,撞了。」夏雄微笑著說道。

  「撞在什麼上了?」

  「石頭。」

  「是嗎?」

  真砂子不像別的孩子那樣,接二連三地向大人追問「為什麼」。真砂子停止了提問。這並不意味著她明白了什麼,或者解開了什麼謎底,更不意味著她探究的欲望衰退了……但是,一旦追問到某種程度,這個8歲女孩的提問就會習慣性地嘎然而止。

  年輕人把鏡子圍在中央開始舉杯暢飲。這兒有一瓶不知是誰留下的雪利酒。只有峻吉固執著要喝桔子汁。大家對他的養生之道早已見慣不驚了。

  鏡子讓峻吉和收敘述昨夜所發生的一切。兩個人都恬淡地坦白道,旅館的住宿費是由女方支付的。收還好一點,而峻吉甚至身無分文,所以上述結局也是理所當然的。談到做愛的具體細節,峻吉根本就是一本糊塗帳,可收卻記憶猶新,用一副索然無味的表情一一道來。鏡子甚至想打聽每一個瑣屑的細節。而夏雄像往常一樣,有些提心吊膽地看著真砂子滿臉天真無邪的神情,在聊著這些猥褻話題的大人們周圍走來走去。

  「真討厭!真討厭!光子居然會做出那種事?!」

  「當然是真的那麼做了。」收說道。但話剛一出口,他又湧起了一種感覺:彷佛自己所說的一切全是彌天大謊,毫無真實性可言一樣。

  夏雄向緘默著的峻吉搭話道:

  「應該向你道謝。多虧了你,車子才得救了。」

  峻吉擺出一副儼然是在呷著酒的架勢,傲慢地把身子埋在安樂椅中,啜飲著桔子汁。一聽夏雄這麼說,臉上立刻浮現出羞澀的笑容,默默地擺了擺手。

  儘管如此,為什麼峻吉身上事件頻頻發生,而夏雄身上卻沒有呢?當然峻吉的回憶不會超出拳擊與從天而降的毆鬥,而女人們則被他頃刻間拋在了九霄雲外。

  夏雄作為一名畫家,早就對峻吉的臉部抱有濃厚的興趣。那是一張單純的充滿男性特點的臉,如果說是一張被有意識地塑造出來的臉,不如說是無數次的鬥毆把那張臉打磨得異常俊美。拳擊手的臉有兩種:極端美麗的臉和極端醜陋的臉,被毆打以後,其美麗越發突出的一類臉和相反類型的臉。峻吉的皮膚被磨練得強韌而堅實,煥發出一種光澤。他的臉屬￿那種單純並且線條分明的臉,讓不會受傷的那一道直線式的眉毛和眼角俊美的大眼睛顯得更加楚楚動人。特別是眼神的敏銳和水靈更是格外引人注目。與普通男人的臉不同,他的臉就像是一直皮球,只從皮革的表層內部鮮明地露出一雙眼睛來。而這細長清秀的眼睛又閃射著水靈靈的光焰,統一了整個臉龐,並代表了整個臉龐。

  「那以後又怎麼了?那以後……」

  鏡子壓低聲音問道。這倒不是顧忌峻吉和夏雄,相反,她壓低的聲音讓人覺得是在煽動發問者自己的情緒。

  「那以後……」收又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起床第上發生的一切,甚至詳盡到不必要的程度。隨著自己敘述的繼續,他越發萌生了一種感覺:彷佛昨天夜裡自己並沒有在那兒似的。漿洗得很好的床單那堅硬的褶皺,微微退去的汗水,彈簧過於靈敏的床榻,那船一般漂泊不定的感覺……這一切確實存在過。還有在那快感離他而去的瞬間,某種無邊無際的安全感似的東西也確確實實存在過。可有一點卻難以確認:他自己是否真正在那兒存在過。

  天空中暮色開始降臨了。真砂子倚靠在夏雄的膝蓋上,翻閱著大開本的漫畫書。

  夏雄忽地陷入了對「幸福」的思索中,禁不住一陣毛骨悚然。「如果可以把自己現在所在的這個家也叫做家庭的話……」他思忖道:「會是一個多麼可怕的家庭啊……」

  通往陽臺的法國式窗戶是打開著的,從那兒清晰地傳來了國營電車的汽笛聲。信濃町車站已經點亮了一大串燈光。

  夜裡十二點,鏡子家的門鈴響了。因旅途的勞頓正準備就寢的鏡子一聽說是杉本清一郎來訪,立即又踅到鏡子前面重新整裝,而且睡意也倏地消失了。真砂子已經睡了。無論什麼時候,對客人的來訪都盛情相迎,這是鏡子家的一貫家風。

  在客廳裡等候著的清一郎一看見鏡子的身影,立刻有些不滿地說道:

  「怎麼,大家都已回去了?」

  「跟光子和民子在銀座就分手了,三個男人到家裡來後,峻吉和夏雄也早早地回去了。堅持到最後的只有收,不過三四十分鐘前他也回去了。而我呢,正打算去睡了呐。」

  鏡子沒有加上「如果先來個電話就好了」這句話,因為決不事先掛電話便突然登門造訪,是清一郎的一貫作風。鏡子也沒有說「呀,你可真有點醉了呐」,因為深夜造訪的清一郎大多喝了不少應酬之酒而醉意酣濃。更何況清一郎是來這兒的男人中最老的一個朋友,是她10歲起就一直交往的弟弟輩分的人物。

  「旅行怎麼樣?」清一郎問道。

  這一發問過份露骨地表現出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鏡子甚至想不予回答,但最後還是說道:

  「哎,還算差強人意吧。」

  在這個家中,清一郎所流露出的表情裡分明混雜著極度的不滿和極度的不關心,與那些從公司回家途中踅進酒館裡的工薪族的表情頗為相似,但清一郎堅實的下顎和銳利的目光,以及那張意志堅定的臉龐卻又背叛了那種表情。他用這張臉,或者說是在這張臉的護衛下,虔誠地相信著世界的崩潰。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