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鏡子之家 | 上頁 下頁


  鏡子勸酒以後,就如同跟高爾夫球愛好者聊起高爾夫球的話題一樣,為了清一郎她開始轉入世界崩潰的話題:

  「……不過,如今這陣子,那種話無論對誰講,都沒有人正兒八經地聽了。如果是在戰爭中正遭受大空襲那陣子,或許大家誰都會相信阿清所說的吧。或者說如果是在戰爭結束了,共產黨人又在鼓吹什麼明天就會爆發革命等等的那些時候,倒也有人相信阿清的吧。即使是在三四年前朝鮮戰爭爆發的當兒,或許大家也會相信的……可如今怎麼樣呢?一切都複歸以前,人們都生活得一副滿足自得的樣子。即使對他們說世界就此完結了,又有誰相信呢?因為我們並不是全都一個不漏地乘坐在福龍號這艘船上的呀。」

  「我的話可與原子彈爆炸毫無關係。」清一郎說道。

  然後,他用因為醉意而提高了的朗誦般的調子向鏡子詮釋自己的見解。在他看來,如今看不見任何與破滅有關的徵兆,這正是世界崩潰的確鑿無疑的前兆。動亂依靠理性的協商來加以解決了,所有的人都相信和平和理性的勝利,權威再度恢復,在鬥爭之前先被此諒解的風潮也應運而生……家家戶戶都飼養起奢華的愛犬,而儲蓄則取代了危險的投機,幾十年後退休金的多寡成了青年人的話題……一切都洋溢著和美的春光,櫻花正處處燦爛盛開……所有的這一切無一不是世界崩潰的前兆。

  ——通常清一郎是一個不和女人一起爭論問題的男人。而和男人在一起,他又竭力避免爭論。

  但和鏡子在一起,清一郎覺得鏡子便是自己的同類。這是一個拋開所有的義務、委身于無為,為了深夜10點的來客而精心化妝卻又絕不賣身的女人。

  「那項鍊與西服一點也不協調。」他透過盛滿洋酒的酒杯毫不客氣地說道。

  「是嗎?」

  鏡子馬上起身去換項鍊,因為她最信任這位總角之交的見解。

  「這陣子一疲倦,她的眼角就會出現很細微的皺紋呐。」清一郎忖度道,「鏡子比我年長3歲,算來也該30歲了吧。我和鏡子也不得不與世上的人們一樣一天天衰老下去,這分明是不公平的,因為我們倆從不曾企圖生活在現實之中。」

  鏡子換完項鍊又踅了回來。事實上也的確比剛才的那一副更適合於她今晚的裝束。這一小小的變化——僅僅是從鏡子白皙的喉嚨到胸脯的肌膚這一塊小小的地方所發生的細微變化,便使世界在某種程度上減輕了不協調感,而增加了和諧感。或許是醉意誇大了清一郎的感觸吧,總之他說道:「這下挺協調的。」鏡子覺到很滿足。兩個人相視而笑了,彼此都感到了相互間的默契。這種多少有些戲劇性的愉悅侵潤著他們倆的心田。

  在這個家中,當鏡子的父親亡故、丈夫被逐以後,清一郎才得以自由地呼吸其間的空氣。清一郎過世的父親一生都是鏡子父親忠實的隨從秘書,每逢星期天和節假日,常常攜帶家眷前來請安。多虧了頗為「民主的」鏡子父親,幼小的清一郎才得以充當鏡子玩耍的夥伴,得以無所顧忌地開口說話,而且,回家時還肯定能得到一大包點心。但隨著鏡子長大成人,清一郎不再能自由出入了,而他的父親也不再帶他前去拜訪了。在鏡子成婚以後,她父親尚健在人世的那段時間裡,學生時代的清一郎又恢復了一年數次登門拜望的習慣,並受到了家長和年輕夫婦的熱情寬待……但如今每當來到這個家中,清一郎的一舉一動儼然就像是這兒的家長一樣。

  想來,這種行為是有些可厭的。但對鏡子了如指掌的清一郎贊同她打破階級觀念的熾烈精神,認為自己這麼做不外乎是以身作則罷了。他不講時間觀念的突然造訪,毫不客套的蠻橫態度,不分青紅皂白把自己的朋友一律介紹給鏡子,使其進入鏡子的社交圈的做法……這些都是鏡子所希冀的。如果說鏡子是在愛著清一郎,那未免有些言過其實,但在變得孤獨的瞬間裡,她的確從清一郎那兒找到了一個獨一無二的摯友。鏡子在這個世界上頭等討厭的東西莫過於卑屈。傲慢遠比卑屈要美麗得多。或許從小他們倆便是同類,而且這種同類的程度遠遠超過了他們自己的想像。

  清一郎在這個家裡所表現出的隨意和任性,沒有一星半點不自然的成分,鏡子對此頗為讚賞。他具有一種微妙的節制。在有關鏡子家的財產管理上,他總是一絲不苟地充當顧問,為鏡子出謀劃策,這也是他才能的一部分。但同時,他那漫無邊際的虛無主義卻黯淡了他的影子,使他在這個家中成了真砂子最不喜歡的客人。

  因為清一郎帶著過於預言式的口吻談判了世界毀滅之日已經迫近,所以鏡子不由得說道:

  「好容易得以復蘇了,如果又被搞得亂七八糟的,可怎麼受得了啊。上周,我爬上M大樓的屋頂,由上而下地俯看著久違了的東京中央地帶。我親眼目睹了如今的東京經歷了怎樣的復興,禁不住大吃一驚。只見廢墟已經徹底清除,城市宛若報紙的紙型一般被淹沒在不規則的凹凸之中。過去那麼多草地的綠色現在也已所剩無幾,惟有人流像雜草的種子一樣隨風撒落。」

  清一郎問,鏡子當時是否真地從那一片風景中感受到了喜悅。鏡子回答說,沒有。

  「對吧?如果讓你吐露真言的話,其實你也是蠻喜歡崩潰和破滅的。你是它們的同夥,念念不忘在那一片燃燒的荒原中所點起的巨大而清新的火光,想用它來照亮過去的記憶,並眺望現時的街道。肯定是這樣的……你走在如今早已修復的冰冷的鋼筋水泥路面上,倘若感受不到足下燒焦的土地上餘燼的熱能,心中就必定會產生某種欠缺感;如果不能從新建的嵌滿玻璃的摩登大樓中透視到廢墟裡生長的蒲公英花,那你就必定會感到寂寞難耐吧。儘管如此,你所喜歡的是已經化為過去之物的破滅,你的內心肯定存在著一種要將破滅在破滅之中親手培育、洗滌並加以完成的自尊。你的內心之中也必定對那種所謂從灰燼中爬將起來,從惡德中振作起來,謳歌建設,改良復興,以造就更出色之物。重新邁出人生第一步之類的行為,存在著一種無法改變的品味上的厭惡吧。你不可能生活于現實之中。」

  「倘若如此,也不能說你是生活于現實之中的吧。」鏡子反唇相譏,「你總是杞人憂天,滿腦子不必要的擔憂,盡是些世界末日即將到來的論調。」

  「是的。」清一郎自己也承認,但他的話語裡逐漸增添了抒情式的熱情,不由自主地暴露出了年輕人的本性。但是,在這個家以外的地方,他是決不會出現這種疏忽的。他又說道:

  「是啊,如果失去了對世界必然毀滅的虔信,人怎麼可能生活下去呢?倘若以為上下班路上的紅色郵筒會永久佇立在那兒的話,怎麼可能沒有厭惡沒有恐怖地打那條路上徜徉而過?假如郵筒是永遠存在的,恐怕我們一刻也不能容忍它身上的鮮紅顏色和它張著大嘴的怪誕模樣吧。我一定會立刻撲向郵筒,與郵筒搏鬥,直到把它打翻砸碎。我之所以能夠容忍路旁的郵筒,容忍它的存在,我之所以能夠容忍那個每天早晨在車站遇見的長著一張海豹臉的站長的存在,我之所以能夠容忍午休時分在屋頂上看見的那些脹鼓鼓的廣告氣球,這一切的一切都無非是因為我深信這個世界終將會毀滅的緣故。」

  「哦,原來你就是這樣容忍並咽下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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