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鏡子之家 | 上頁 下頁


  大家對夏雄沉默寡言、善良敦厚的秉性知之甚深,所以,他的行動在大多數場合都能逃脫他人出於好奇心的探究。倘若換成別人,不徑直進大門而返回街門去的話,必定需要編造某個藉口吧。至少很難倖免旁人「喂,你去哪兒呀」之類的盤問,但是卻沒有人來這樣追問夏雄。

  夏雄一點兒也沒有那種富於感性的人常常遭遇的生存艱難感。這是令人驚異的。他不曾知道自己的感受與外界、與他人、與社會之間的衝突。他的感受性只是如同一個手段高明的小偷,趁著無人察覺之際悄悄地擷取和剪貼起恰如他意的繪畫。他從不曾被自己的豐饒所折磨過,只是不斷地感受到一種清澄的匱乏。

  他那充滿溫厚、善良的同情心並為人所愛的性格,究竟是因為首先具備了這種特質才得以豐富了自己的感性呢,抑或是天賦的、敏銳而無私的感性為了保護容易受傷的自我而造就了這般的性格呢,這一點連他自己也窮於回答。儘管並不強求,但他自己卻保持了均衡。他並不企圖向外界的自然尋求任何意義,這反而使自然得以泰然自若地奉獻它的美麗。從美術大學畢業以來,他連續兩年有作品被特別選入展覽會,這個溫和而輕率的青年日本畫家從不曾為自己是否具有才能而煩惱過。

  而且他的眼睛還遴選和裁剪外界的一部分,幾乎是無意識地試圖不斷進行觀察。

  淡紅色的潑墨花紋般的黃昏雲霞懸掛在暮色降臨的天穹上,映襯著森林上面的綠色。密密匝匝的烏鴉群在上邊緩緩地遊弋著。天空的上方呈現出那種已經被夕暮的預感所侵潤的深藍色調。

  「我已經徹底忘記了剛才的鬥毆,」夏雄想到,「那只不過是一場排遣鬱悶的鬧劇罷了……」

  那是一場相當危險的鬧劇,但也僅僅是一場鬧劇罷了。事件乃是針對夏雄的汽車而引起的,但卻不能說成是發生在夏雄身上的事件。絕對不會有事件發生——這是他人生的特色。

  上個月日本漁船在比基尼島(美國核試驗基地。——譯注)附近遭到原子彈試驗灰燼的污染,使船員們染上了原子病。整個東京的人們對原子金槍魚充滿了恐懼,致使金槍魚價格暴跌。這無疑是一個非同尋常的社會性大事件。但夏雄沒有吃金槍魚,也就意味著事件與他無關。他懷著善良之心同情被害者們,但並不意味著他因此而蒙受了什麼特別的精神打擊。

  夏雄有一種孩童式的宿命論,另一方面,在無意識中又有一種孩童式的信仰——自己被某個守護神所保佑著……當然,他對任何種類的行動都缺乏興趣。

  他的眼睛僅限於觀察。總是在搜覓上等的食物,一刻也不放過他的眼睛所中意的物什。那必須是很美的東西,以至於有時候他自己的心中也難免掠過一抹不安:

  「我真的可以一個不剩地去愛那些自己的眼睛所愛的東西嗎?」

  ——這時,有人在背後緊緊地拽拉著他的褲子。真砂子發出尖厲的聲音大笑著。在這個家裡所有的來客中,夏雄最討真砂子的喜歡。

  真砂子已經8歲了。她長著一張確實乖巧可愛的臉蛋兒,喜歡穿女孩子很少穿的那種特別稚氣的衣服,以使自己接近於那種「可愛得想放進嘴巴裡吃掉」的玩偶。但這卻與大人的世界無關,絕非對大人的模仿。如果換個立場來看,那甚至可以稱之為批評才能的表現吧。

  當夏雄在家時,她總是纏住夏雄,不停地鼓搗他衣服的袖子、褲子、領帶,抑或別的什麼。鏡子曾多次訓斥過她的這種討厭行為,但也只是在遭到訓斥的當口她才稍稍離開一下夏雄,不一會兒又馬上過來纏住了夏雄,而鏡子也很快便忘掉了剛才的訓斥。

  「如果昨天夜裡我真的幹出了什麼可笑的事,那就真的沒臉再見這個孩子了。我的處世原則到底是沒有錯啊。」這個純真的青年一邊撫摸著真砂子乳臭未乾的頭髮,一邊思忖著。

  在箱根的旅館裡,峻吉和收都分別與女人同室就寢了,而鏡子和夏雄卻分別要了一個房間。這乃是出於鏡子自己的意願,打一開始她便一直炫耀著基的光明正大。但深夜時分,鏡子卻叩開夏雄房間的門走了進來:

  「有什麼可瀏覽一下的讀物沒有?我睡不著,真愁死了。」

  夏雄還沒有睡,正讀著書,於是笑著將身邊的一本雜誌遞給了鏡子。儘管並沒有特別挽留,鏡子卻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按理說,夏雄會對這種場合的交談感到尷尬的,儘管的確沒有感到尷尬的必要。平素對賣弄風騷頗為輕蔑的鏡子此刻卻像中了魔似地嘮叨個不停。

  在此之前,夏雄對鏡子的友誼一直感激不盡。這次旅行中也不曾發生過任何一件有辱于友誼的事兒。此刻他第一次試圖用別的目光來審視鏡子,但這種嘗試卻分明伴隨著痛苦。

  透過睡衣寬鬆的衣領隱約可見鏡子光滑的胸脯,它在深夜過於明亮的燈光下顯得寂寥而白皙。從鏡子的咽喉延伸到胸脯的那平緩的斜面上,有某些近乎威嚴的東西。她薄薄的嘴唇不住地絮叨著,而一動不動的眼睛裡卻滿含著慵懶的熱情。鏡子不時神經質地用緋紅的纖細指尖,就像受了燒傷的人一樣搔撓著自己的耳朵,而且多少有些辯解似地說道:

  「戴慣了耳環,一旦不戴,總是不習慣。這耳朵四周空蕩蕩的,就像變成了赤身裸體一樣。」

  在這兒,惟一被等待的彷佛便是單純的厚顏無恥了。但對鏡子了如指掌的夏雄眼下卻對自己要把所有的賭注押在那種不自然的厚顏無恥上感到莫大的麻煩。倒是那種永久持續的暖洋洋的幸福感更符合他的意願。而且他相信鏡子是一個潔身自好的女人,所以要斗膽誤解她的話,自尊心的賭博就不得不需要一種可怕的勇氣。而夏雄卻完全缺乏在「勇氣」這一粗俗的詞語面前那種年輕人所擁有的虛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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