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鏡子之家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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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夏雄跳進駕駛室,發動了汽車。鏡子、收和峻吉也迅速進了車。車子飛奔著,很快跨過了黎明橋,穿行在月島街市的雜遝中。夏雄對自己駕駛技術出人意料的精湛深感驚奇。 好一陣子峻吉不得不與鬥毆後的厭惡感、自己的身體頃刻間陡然萎縮了一般的那種心緒奮力搏鬥。不久,他那種決不思考任何事物的禁欲主義的信條戰勝了這一切。 峻吉還禁止自己抽煙喝酒。不過,鬥毆和女人卻分明屬從天而降之物,對此自己是無可奈何的。然而,禁欲主義者並不只是峻吉。聚集在鏡子家的男人們儘管職業和性格因人而異,但彼此的共同點卻在於:他們都以各自的方式恪守著禁欲主義的信條。收亦是如此。而山本清一郎更是其中之最。由於過分害臊於自己的苦惱和青春的焦躁,他們已習慣於對此緘口不語,從而變成了極端的禁欲主義者。他們一邊咬緊牙關,一邊卻又做出一副快樂無比的樣子。他們不得不強裝出自己絕不相信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著苦惱的樣子,而且還必須一直佯裝下去。 車子徑直開往位於回穀東信濃町的鏡子家。 世上畢竟還有供男人們聚會的家。鏡子的家便是一個開放得可怕的家庭,在某個地方飄揚著一種妓院似的感覺。在這裡沒有不能開的玩笑、沒有不能說的瘋話,還可以不花錢暢飲豪呷。因為總有人攜酒而來,然後便撂下而歸。既有電視可看,也有麻將可打。想來即來,想走就走。這家裡的物什全都是大家的共有財產。倘若有人駕車來的,那麼他的車便聽憑大家自由享用。 如果鏡子的父親化作幽靈出現在這個家中,打開來客的名薄,一定會嚇得魂不附體。沒有任何階級觀念的鏡子僅憑魅力來判斷人,從來客那兒拆除了所有階級的框框。無論哪個社會的人都不可能像鏡子那樣忠實於時代所打破的東西。儘管不怎麼閱讀報紙,可鏡子卻把自己的家變成了時代新思潮的容器,她把自己無論怎麼等待,心中也不可能產生任何偏見這一點視為一種病態,從而絕望了。宛若在鄉間清潔的空氣中長大的人經不起病菌侵襲一樣,鏡子遇到了戰後這一時代所培植的種種有毒觀念的肆意侵害,以至於在其他人痊癒之後也無法痊癒。無論何時何地,她都把這種精神狀態看作是一種常態。當聽見人們斥責自己不道德時,她對這種陳腐不堪的誹謗只是置之一笑,卻沒有發現這正是如今最具殺傷力的誹謗。 瘦弱的鏡子長了一張由父親遺傳的中國美人式的漂亮臉蛋。薄薄的嘴唇有時看起來帶著點惡作劇的味道。但它朝裡的部分那種豐潤而溫暖的感覺與外測冷漠的印象恰好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無論是貴婦人風格的西服套裝,抑或夏季那種袒臂露肩的豔麗花紋的衣裳,一旦穿在她身上,無不顯得妥帖協調。一年四季她從不會忘記穿緊身胸衣,只是在香水的使用上,她忽三忽四,沒有準兒。 鏡子最大限度地容忍他人的自由,比誰都更熱愛無秩序,但卻又比誰都更是一個禁欲主義者。就像一個出於畏葸而不願動用自己判斷力的醫師那樣,由於過分明白自身的魅力,反倒無意去咀嚼這種魅力所帶來的結果。雖說喜歡誇示,但卻也僅限於此。聽到那些不伴有任何實質的不道德的評判,她會不由得內心竊喜。一旦聽到人們判斷失誤,不把她看作一個堅強的女人,只視為女傭或舞女,她甚至會大喜過望。沒有實質的事情就這樣成了鏡子的誇耀。她整日裡奢談情事,可內心卻鄙棄情事。青年客人們都曾一度暗戀過鏡子,最終卻又都不得不死了心,轉而去追求作為第二目標的女人——這種註定不變的結局是鏡子無窮盡的幸福感的源泉。 不愛小鳥,不愛貓狗,只對人懷有興趣——這樣一個任性的擁有家業的獨生女兒卻偏偏有一個愛狗的丈夫。狗是他們夫妻間口角的始因,最後又成了離婚的理由。鏡子將女兒真砂子留在身邊,把丈夫和七隻狼狗、大獵犬一起攆出了大門,好容易才從整個屋子彌漫著的狗臭中獲得了自由。那與其說是一種狗臭,不如說是厭惡人類的男人所發出的不潔的氣味。 鏡子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自信。在道路上與結伴而行的夫妻或情侶擦肩而過時,男人一方會向鏡子投以一瞥。於是鏡子會痛切地感到,那男人真正渴求的與其說是身邊的妻子或情人,不如說是鏡子,只是他們無言地忍耐著罷了。鏡子喜歡所有男人處於忍耐中的目光,可丈夫卻不具備這種目光。非但如此,或許丈夫也擁有與她相同的嗜好,即只愛那種處於忍耐中的目光,所以才會對那麼多狗寵愛備至吧。哦!僅僅想到這兒,她就禁不住周身戰慄。僅僅試著那麼想像一下,就不由得渾身顫抖…… 鏡子的家位於高地的山崖上,所以進入大門後從正面的庭院放眼望去,頓時覺得視野變得開闊了。能看見信濃町站進進出出的國營電車。遠方雄偉的明治紀念館的森林和對面大宮禦所的森林疊嶂著,把天空分割成幾半。儘管已是花季,可眼前的風景中卻缺少櫻花,惟有在紀念館森林黝黑的綠色叢中,有一顆巨大的櫻花樹盡情地舒展著花枝。一群樹木遠遠地高出其他灰暗的常綠樹,挺拔地聳立在天穹,從樹身上那些瑣細而複雜的如扇子般展開的枯枝中,可以透見垂暮的天色。 這片森林的天空中,偶爾可以看見密密麻麻的烏鴉群隊。孩提時代起,鏡子就是這樣遠遠地眺望著烏鴉群長大的。神宮外苑的烏鴉,明治紀念館的烏鴉,大宮禦所的烏鴉……這一帶烏鴉的巢穴隨處可見。這不,烏鴉又出現在客廳外的露臺上。那遠遠地結隊成群、又驀然各奔東西的點點黑色在鏡子的童心中烙下了隱隱約約的不安的印跡。她曾長時間地兀自一人眺望著那一切。烏鴉剛剛消失,又倏然閃現,在眼前的繁茂樹叢中嘰嘰喳喳地叫著。那啼鳴聲尖厲地穿越天際……如今鏡子自己也早已忘記了這一切,倒是常常孤伶伶呆在家中的8歲的真砂子還時常在陽臺上遠眺著烏鴉。 門的正面是一個做為借景的西式庭院,左面是西洋館,再往左便是西洋館被接管期間(似指戰後被政府強制接管。——譯注)一家人短時住過的小小日本館。因為汽車沒法停在門前狹窄的路上,所以夏雄在街門內的西式正門前把車停了下來。 當駛進街門的那一瞬間,夏雄看見禦所森林上面黃昏時分的天空是那麼美麗,他的心被深深打動了。在大門口讓大家下了車以後,他又踅回來觀賞傍晚的天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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