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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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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和夏雄早就注意到了收的這種特性。哪怕是在稍事沉默之後,他的周圍也會構築起一道看不見的城牆,並在那裡出現一個不容別人介入的惟有他一個人存在的世界。因此,收有時候被看做是一個乏味無聊的男人,甚至會鬧出更大的誤解,被認為是一個空想家。但只要稍微留心觀察,就會發現他身上沒有一星半點空想式的東西。收既非空想家,亦非現實家。總之,收就是處於此時此地的收。鏡子對此早已習以為常,如今她甚至不再過問他在想什麼。 儘管如此,他卻並不是一個孤獨的男人。當他獨處時,很難找到一個比他看起來更不孤獨的人。這個年輕人儼然像咀嚼一塊口香糖一樣,總是在咀嚼著一團自己製造的略帶快意的不安。自己此刻就在這裡,確確實實地存在著。但是,自己究竟是否真正地存在著呢?——這種不安對於年輕人而言,並非什麼特別稀奇的事。但收的特點在於:它表現為一種帶著快意的不安,那種快意也許是——不,確確實實是——源自他的美貌。 峻吉跑了回來,他的身影在原野中變得越來越大。膝蓋準確無誤地彎曲著的姿勢沐浴著西斜的陽光,顯得果敢而純潔。不一會兒,他那汗涔涔的紅臉龐便停在他們的旁邊,甚至沒有發出半點的喘息聲。 「大海發出的是一種什麼氣味?」鏡子問道。 峻吉愛理不理地回答道: 「阿摩尼亞的氣味。」 夏雄把目光投向遠方。貨船的吃水線把船隻的上部和下部分隔成鈍重的黑色和鮮豔的紅色。夏雄思索著那條吃水線的精確性和力量。不僅如此,無數明晰的線條穿插交錯著,牢牢地捕獲住這一片廣袤的風景。但是,地面升騰的暖氣流扭曲了一些線條,把它們變成了嬌弱的海藻般的東西。 收呆呆地回想起實習生公演時自己初次登上舞臺的那個夜晚。他扮演的是一個一開幕便出場的龍套角色。那上升的帷幕的陰影沿著身穿飯店侍應生服裝,佇立於舞臺上的他的腳邊徐徐向上攀沿。自己的身影就這樣漸漸顯現在光霧彌漫的觀眾面前,彷佛自己存在的全部都被他人的目光一點點地吮吸掉並移交給了他人的存在——這種感覺油然而生時的那種戰慄…… 鏡子喜歡讓年輕人「放野鴨子」,甚至喜歡他們那種茫然若失的狀態。她的第六感官告訴她:他們並不是在思考昨天夜裡的那些女人。鏡子也感受到了在旅行將盡那種疲憊至極反而會復蘇的情感的亢奮。惟一的麻煩是一點點猛烈起來的海風或許會攪亂她的頭髮。當她把手貼在頭髮上,回首向車子望去時,看見四五個男人簇擁在車子旁邊,他們正望著這邊嗤笑著。 他們全都身穿被泥土弄髒了的號衣(手藝人、工匠等所穿,在領子或後背印有字號的日本式短外衣。——譯注),綁著裹腿,穿著日本式的白短布襪。看樣子是這一帶的工人。其中一個人還把毛巾纏在頭上。在此之前他們一直壓低著聲音,可看見鏡子回頭的臉龐時卻提高了嗓門大笑起來,讓人感到那笑聲散發出濃烈的酒氣。其中的一個人揀起白色的石塊,向車子的頂篷擲去。於是爆發出一種令人不快的聲響。隨即他們又一起笑開了。 峻吉站了起來。鏡子也跟著站了起來,但她是為了阻止峻吉。 收慢慢地從夢想中——與其說是夢想、不如說是他自身極其模糊的現實中——睜開了雙眼。在進行機智的判斷之前他已經放棄了。他還不曾與人爭鬥過。無論如何,這種毫無預兆地突然爆發的事件是他所難以置信的。 夏雄也深知自己的弱點,但卻毫不做作地護衛著鏡子。父親給自己新買不到一個月的車,自己尚不能熟練駕駛,便交給峻吉開這輛車,上面的噴漆轉眼之間便慘遭了毀損——他在心裡描繪著車子遭到破壞的情景。打孩提時起,便對屬自己的物品頗為淡泊的夏雄,只是用一種空想式的眼神關注著自個人的車子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罹遭災厄。 峻吉背靠著車子,被四個男人圍住了。「你們要幹什麼?」他叫喊道。 「他在抗議。顯然他在抗爭。他為什麼能那麼做呢?為了一件僅僅是屬朋友的東西……」收不滿地思忖道。收誤會了峻吉。在他看來,峻吉是一個相信正義的人。 工人們怒目圓睜,吵吵嚷嚷著,卻沒有罵出任何一句富於獨創性的詈語。峻吉仔細聽著。其中的猥褻話無非是謾駡鏡子的。意思是說,一群毛頭小子駕著車子招搖撞騙,大白天在這種地方和女人鬼混,真不要臉等等。當那個投擲石塊的年長男子誤以為峻吉是車主,罵他是資本家的小雜種時,峻吉因這種無中生有的誤解而勇氣倍增。為了投入戰鬥,被誤解是不可缺少的條件。 那塊投擲的石頭打在了車門的玻璃上。玻璃雖然沒有四處飛散,但卻已經佈滿了蜘蛛網一般的龜裂。 就在剛才的一瞬間裡,峻吉壓住了擲石塊的那個男人的手腕,所以削弱了石頭的力量,沒有把玻璃擊成碎片。同時另一個男人想用穿著短布襪的腳踹開峻吉的腳。但是,光用腳踹是不可能取勝的。峻吉轉身用頭向那個男人撞去,那男人一下子跌倒在了草叢中。 鏡子看著那個正要朝峻吉的後背扔石塊的年長男人,提高嗓門叫喊起來。峻吉故意擺出用頭撞向對方的姿勢,實則側身一閃,使那個手拿石塊的男人撲了個空。峻吉趁機揪住他號衣的衣襟,迫使他身子倒仰,然後順勢沖著他的下巴猛擊一拳。 鏡子的叫喊聲引起了另外兩個男人的注意。他們看見的是一個被柔弱青年所護衛著的女人和在她身後怔怔呆立著卻裝束闊綽的青年。於是他們伸出肮髒的大手抓住了鏡子套裝的肩胛。 峻吉從一旁跳將過來,敏捷地拽住了鏡子的手。但那個抓住鏡子肩頭的男人卻揮手向峻吉的胸脯擊去。峻吉被打得後退了兩三步,但並沒有倒下。他看見了對方的腹部和鍍金已經剝落的皮帶扣。那白色襯衫包裹的腹部上下起伏著,而皮帶扣則綻露出了黃銅的材質。這是一個品味低俗的皮帶扣,上面鐫刻著一朵銀色的大牡丹花。峻吉發現它是那麼容易傷害自己的手指。倘若因這種事情而傷害了自己寶貴的手,是很不值得的。 對方正情緒亢奮。而峻吉一旦在瞬間做出了判斷,便意味著已經穩操勝券了。只見他一連串的鉤拳自如地打到了對方的腹部。他享受著被自己的手撞擊到的皮肉所做出的反應,以及那接納著自己鉤拳的皮肉所擁有的龐大面積。那男人的上半身壓了過來,然後又一動不動地蜷伏在地面上了。 而另一個男人卻逃之夭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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