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鏡子之家 | 上頁 下頁


  「他呀,在箱根時,每天早晨也都在練習跑步呐。真勤奮呀。」鏡子說道。

  峻吉站住了,在他的視野裡,其他三個人的身影也同樣顯得又遠又小。惟有跑步這一項是絕不可怠慢的——這已成了他刻骨銘心的座右銘。所以,即便在下雨的日子裡,他也從沒有忘記在集體宿舍的訓練場上進行20分鐘的跳繩練習。

  在鏡子他們這一幫人中,峻吉是最年少的一個。他是拳擊部(日本大學裡有很多俱樂部,如拳擊部、柔道部、書道部等,學生可依據愛好參加各部活動。——譯注)的主將,明年才大學畢業。而鏡子的其它朋友至少都是已經念完大學的了。收不例外,夏雄也不例外。

  峻吉的秉性是不喜歡拘泥於某一事物的,自從他在拳擊迷的前輩杉本清一郎的邀約下初次造訪鏡子家以後,便立即成了其中的一員。雖說他沒有車,可駕駛技術卻實屬上乘,所以頗受朋友們的青睞。出於對拳擊選手這一職業的好奇心,很多年齡、職業、環境各不相同的人都同樣饒有興趣地垂青於他。

  他年紀輕輕,卻擁有自我的信條。那就是不要去思考事物,哪怕是一瞬間也罷。至少他是按照這種信條來陶冶自己的。

  至於昨天夜裡自己與民子幹了些什麼,當他今天早晨兀自沿著蘆之湖的環湖公路跑步時,他已經忘到了九霄雲外,重要的是要使自己成為一個沒有記憶的人。

  過去……他從自己的記憶中只篩選廚必要的部分和那些決不褪色的繾綣部分來加以保留。而且還僅限於那些鼓舞著並支撐著現在的記憶。比方說,三年前考進大學,首次入選拳擊部首次進行練習的那一天的記憶,還有頭一次與前輩對陣練習拳擊的記憶等等。

  從第一次拳擊練習時強裝勇士開始,如今他已走出了多麼遠啊!那還是在集體住宿後第一個月裡的事情。雖然三番五次的洗滌,可手上那習以為常的繃帶纏繞的感覺至今依舊記憶猶新。還有手背上、第二關節與第三關節間的平坦部分上,那宛若儀式般往復疊嶂的粗糙棉布摩挲著肌膚的感覺。他原本就喜歡自己那雙毫無纖細感的手。那雙充滿攻擊性的、健壯堅實的、從不綻露情感和神經的木槌般的手。手掌的紋路單純明瞭,沒有那種能夠取悅于手相師的複雜線條。惟有用於握緊或鬆開手掌才長出的那些深刻而單純的紋理被鐫刻在了古銅色的皮肉裡。峻吉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兩個同年級的學生在自己伸出的兩隻手上幫著佩戴12盎司重的又大又難看的拳擊手套時的情景。那是一雙破舊的手套,鞣皮的外表已經出現了龜裂。那紫色的龜裂將皮革的外表撕扯得支離破碎,與其說是手套,勿寧說是手套的屍骸。可是,這醜陋的大手套的內層卻是那麼柔和而溫暖地愛撫著手指。手套上的細繩正恰到好處地被纏繞在手腕的周圍。

  「緊不緊?」

  「右手有一點緊?」

  一個月裡,他一直等待著和憧憬著這種一問一答的瞬間。他猶如一隻為了備戰而受到豢養和寵愛的動物,被其他兩個人殷勤地照顧著,竟然在被詢問到手套繩的鬆緊時,湧動起一種難以言喻的甘美的情愫。他一直欽慕著在回合間的小憩時被助手們細心照料著,用啤酒罐裡的水漱口的那種拳擊家的生涯。

  無論如何,這一切都是為了戰鬥!戰鬥的男人有必要接受無微不至的關懷。

  接著他的侍者給他戴上生平頭一次佩戴的頭盔。他是那麼栩栩如生地記得這種加冕禮的感覺(儘管只是破舊的皮革頭盔),還有當那血氣上沖的滾熱耳垂一時被皮革壓迫住以後,外面的空氣從耳朵處敞開的皮革口子裡趁虛侵入時的那種感覺。

  他用手套頂住自己的下顎,試著打擊鼻樑和眉間,開始是輕輕的,隨後再使出全身的力氣。一種滾燙而鈍重的黑暗撞擊著臉頰。

  「誰都是這樣的,在第一次進行拳擊練習時。」前輩在一旁說道。

  ……一想到這裡,峻吉的臉霎時變得通紅。一旦真地登上了拳擊台,那開賽的鐘聲莊嚴響起,別提自己有多麼狼狽寒磣!比自己過去曾好幾次經歷過的鬥毆還要難堪得多。無論怎麼努力,自己的手就是夠不著對方的身體,可對方的手卻從每一個角度瞄準自己的臉頰、胃部、肝臟,毫不留情地揮舞過來,使自己陷入了一種與千手觀音對陣的錯覺。可進入第二回合,當疲憊至極的左手打出的直擊像棉球一般軟弱無力時,卻意外地博得了一陣喝彩:

  「剛才的左手直擊,真漂亮!」

  從初次拳擊練習的對手那兒贏得的這一聲讚歎,使峻吉在刹那間裡感到了蘊藏其中的對方呼吸的急促和自己嗅到了對手弱點時的那種狡黠的喜悅,以及君臨於這種喜悅之上的力量的復蘇……

  ——峻吉眺望著眼前春天裡被污染了的灰藍色的大海。遙遠的海面上停泊著一艘5000噸級的典型的三島型貨船。雲朵不成形地淡淡地覆蓋在水平線上。陽光明媚,能看見海鷗的白色是那麼純淨爽潔。

  峻吉把大海當作拳擊對手,猛地伸出了拳頭。他那喜歡惡作劇的靈魂又在作祟了。其實他之所以想當一名拳擊手,最初也僅僅是緣於這喜歡惡作劇的靈魂的唆使而已。

  這並非那種把看不見的東西作為對象的想像拳擊,因為浩渺而肮髒的春天的大海分明就佇立在那兒,構成了他的對手。舔舐著岸壁下部的一串串微波與迢遙的海面上的滾滾波濤連成了一片。這是一個決不會戰鬥的敵人。一個只是吞噬一切,以可怕的宥和為武器的敵人。一個自始至終笑容可掬的敵人……

  在等待峻吉回來時,三個人坐在施工用的石料上,抽煙小憩。這種時候,他們仨當中,與閒暇最為般配、與休息這種形式最為吻合、儼然像是身在別處的人,當然是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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