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母親經不住纏,掏出了盒飯。飯盒裡的東西,比起我們在工廠裡難以咽下的飯還要差一大截。小護士大口大口地吃起那夾著兩塊咸蘿蔔滿是山芋的飯來。哪裡知道人類吃飯的習慣竟如此沒有意思,我不禁揉了揉眼。不久,我找到了產生以上看法的原因:原來是我自己完全喪失了生存的欲望啊。

  當晚回到了郊外的家,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正經八百地思考起自殺來。想著想著,認為太麻煩,轉念覺得好滑稽。我先天缺乏失敗的嗜好。況且,在那如同豐碩的秋收一樣的死人堆裡,什麼我身邊的數不盡的死:戰禍之死,殉職之死,在前線病死、戰死、軋死的某個死人堆裡,不會不預先定下我的名字。死刑犯人不用自殺。想來想去這是個不宜自殺的季節。我等待著什麼東西殺死我。可是,這和等待著什麼東西放自己一條生路是一樣的。

  我回到了工廠。兩天后,收到園子熱情洋溢的信。這是真正的愛。我感覺到了妒忌,感覺到了人工珍珠從天然珍珠那裡感受到的那種無法忍耐的妒忌。話雖這麼說,可是普天下有對愛著自己的女人,因為被她愛的緣故,而感覺妒忌的男人嗎?

  ……園子和我告別後騎車上了班。因為總是發愣,有幾次把文件整理錯了。同事們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回家吃過午飯後,上班順道又拐向了高爾夫球場並紮下自行車。她看了長有黃色野菊花的地方,見還是一片被踩的老樣子。接下來,看見火山的山脊,隨著山霧的退去而逐漸把帶有明亮光澤的黃褐色推向四周。還看見濃霧仿佛要再次從山谷升起,那兩棵模樣溫存的白樺樹的樹葉若有些許預感似地抖動了。

  ——當我正在火車上為逃避自己種下的、園子對我的愛而殫精竭慮的同一時刻內,有幾瞬我曾委身於可能最接近誠實的可愛的口實而心安理得。這口實是「正因為我愛她,所以我才必須逃避她」。

  之後,我向園子寫了幾封調門既沒有提高也看不出冷淡的信。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草野被批准第二次會面了。我接到通知,說是草野一家要再次去部隊探望一移駐東京的草野。怯懦促使我同往。不可思議的是,下了那麼大的決心非逃避園子不可的我又要非見她不行了。我們見了面,面對著絲毫未變的她,我發現了徹底改變了的我。我一句玩笑也說不出。從我的這種變化中,她、她的哥哥、她的祖母和母親僅僅看出了我的拘謹。草野露出了一貫親切的目光對我講的一句話,使我戰慄。

  「最近要向你發嚴重通牒,好好等著吧。」

  ——一周後,我利用廠休日回母親住處的時候,那封信到了。一看就是出自他的手,幼稚笨拙的字體顯示出由衷的友情。

  「……園子的事,舉家都很認真。我被任命為全權大使。事情雖然簡單,但想聽聽你的想法。

  大家信賴你。園子更不待言。家母甚至在考慮何時舉行婚禮。我以為,婚禮暫且不論,眼前定下婚約的日期並不為早。

  當然,這全是我們家單方面的估計。總之,要聽聽你的意見。我們說好了,兩家之間的商談要在這以後。話雖這麼說,也絲毫沒有想束縛你意志的意思。只是聽到你的真實想法後才能安心。即便你回答『NO』也絕不會怨恨惱怒以至累及你我之間的朋友關係。『YES』自然皆大歡喜,但『NO』也絕不生氣。希望得到你無拘無束的坦率的答覆。衷心希望不要礙於『義』和『理』以及進展情況。作為摯友,期待著你的答覆。」

  ……我不禁愕然。我擔心讀信的時候是不是被人看見而環顧四周。

  自以為絕不可能發生的事發生了。對於戰爭的感覺和看法,我和他們家可能迥然不同。怪我沒有把這一點考慮進去。才21歲,學生,去了飛機製造廠,而且在持續的戰爭中長大,我把戰爭的力量看得過於非現實。哪怕在如此激烈的戰爭的悲慘結局中,人們營生的磁鍼依然準確地朝著一個方向。就連我不是也一直認為自己在談戀愛嗎?怎麼就覺察不到這一點呢?我古怪地微笑著,把信又讀了一遍。

  於是,極其習慣的優越感掠過我的心頭。我是勝利者。我在客觀上是幸福的,誰也無可非議。那麼,我也應該有權蔑視幸福。

  儘管不安和坐臥不寧的悲哀堵塞了胸口,可我還是把狂妄譏諷的微笑貼在了自己的嘴角。心想,跳過一條小溝就得了。把過去的幾個月全當成胡鬧就沒事了。認為壓根兒就沒有愛過園子那個丫頭片子就可以了。認為自己只不過是受了小小的欲望的驅使(撒謊!)騙騙她的,就完事了。拒絕,還不容易?只是接吻,並不承擔責任。

  「我不愛什麼園子!」

  這個結論使我十分得意。

  太棒了!雖然不愛卻誘惑了一個女子,待對方愛火燃起時,一腳踢開不理不睬。我變成了這種人。這樣一個我,距離誠實的道德家的優等生,是何等的遠啊……可是,我不會不知道。世上是沒有哪個色鬼肯不達目的就拋棄女人的……我閉上了眼睛。我像一個頑固的中年婦女一樣,染上了不愛聽的話緊緊掩耳的習慣。

  下面只剩下怎樣想方設法去干擾這樁婚姻了。如同干擾情敵的婚姻似的。

  我打開窗戶,呼喚母親。

  夏季的強烈陽光在大菜園的上方閃耀。番茄園和茄子園把乾燥的綠色針對性、反抗性地扭向太陽。太陽把熟透的光線在強勁的葉脈上塗抹了一層。植物的陰暗生命的充溢,在一望無際的菜園的光耀之下服輸了。遠方有片樹林,其中的神社把陰暗的面孔朝向這方。偶爾有輛郊區電車,彌漫著鬆軟的震盪,從對面的看不到的窪地通過。只能看到被觸電杆輕躁地擁退過夠的電線,每次都懶洋洋搖動迸出點點亮光。它將春季的厚雲層拋在身後,有意無意地,一時間毫無目的地搖動著。

  有人頭戴藍繩打結的麥秸草帽,從菜園的正中央站起身。是我母親。舅父——母親的哥哥——的草帽,並不向後扭轉,而像棵彎腰的向日葵一樣一動不動。

  自從開始了這裡的生活,皮膚曬黑了些的母親,遠遠看去,雪白的牙齒特別醒目。她走到能夠聽見聲音的地方,發出孩子似的聲音,喂喂叫起來。

  「什……麼……事?有事就過……來……!」

  「大事。你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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