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母親不悅地慢騰騰走過來。手提的籃子裡,放著成熟的西紅柿。不多時,她把盛西紅柿的籃子放在了窗臺上,問我究竟有什麼事。

  我沒讓她看信,只是把主要內容說了說。說著說著,我搞不清為什麼叫母親來了。這不是為了說服自己在不停地講嗎?什麼爸爸神經質嘴又碎,如果住在一起,要成為我妻子的那個人肯定要吃苦啦;什麼因為這個原因而另外安個家吧,房子又沒有著落啦;什麼我們家是傳統型,園子家是明快的開放型,家風不合啦;什麼從我自己來講也不想過早結婚吃苦受累啦……我滿不在乎地擺出了一大堆司空見慣的不利條件。我希望母親堅決反對。可是,為人平和寬厚的母親沒怎麼深思就插話說:「怎麼,你的想法挺奇怪呢。」又說,「那麼,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喜歡還是討厭?」

  「這……我也……」我吞吞吐吐,「沒怎麼當真,一半是鬧著玩的。可對方當真了,真難辦。」

  「如果是這樣,沒問題。儘快明確態度,對雙方都有好處。總之,那是一封簡短的探詢你意見的信對不對?回封信說明態度就是了……媽媽要走了。這麼著可以了吧?」

  「咳。」

  ——我輕輕歎了口氣。母親剛走到有玉米稈擋道的柴門旁,馬上折轉身,碎步來到我站的窗口前。臉色與方才不大一樣。

  「哦,你剛才的事,」母親多少像路人似的,用女人看陌生男人的、時的眼神看著我,「……園子,你,莫非……已經……那個了?」

  「瞎說,媽,你也真是的。」我笑了。我覺得出生以來從沒發出過這麼辛酸的笑,「你認為你兒子會做出這種混事?我,這麼不值得相信?」

  「明白了。媽也是怕萬一呢。」母親又恢復了明朗的表情,不好意思地否定了。「做母親的,就是專門為了擔心這事才活在世上的。沒關係了。媽相信你。」

  ——我當晚寫了一封總覺得不太自然的婉轉拒絕的信。我寫道,事情來得太突然,暫時,我還沒有想到這一步。次日早上回廠途中,我順道去了郵局。負責快件的女人見我的手在抖,頗為詫異。我凝視著那封信被她用粗糙的髒手事務性地蓋上了郵戳。看到我的不幸遭到事務性的對待,安慰了我。

  空襲轉移到了對中小城市的攻擊。看來,基本上沒有了生命的危險。學生們中間有投降一說。年輕的副教授發表了暗示性的意見,力圖嘩眾取寵。他陳述播具懷疑性的見解時,總是得意洋洋地鼓起鼻翅。每見此壯,我變在心裡說:「我才不上你的當呢。」另一方面,我對一群仍舊相信勝利的狂信者也投以白眼。戰爭勝也好敗也罷,我統統無所謂。我只是,希望轉世再生。

  病因不明的高燒迫使我回了家。我盯視著似乎在旋轉的天花板,像念經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叫著園子的名字。當終於可以下床時,我聽到了廣島覆滅的消息。

  最後的機會到了。人們私下議論著「接下來是東經」。我白襯衣白褲頭,在街上到處轉悠。到了破罐子破摔的盡頭,行走的人們反倒表情明朗了。一刻一刻,平安無事。有人給膨脹的氣球加力時,總想著「要破了,要破了」。所到之出,都充滿了類似這種情景的明快的激動。然而,一刻一刻,平安無事。假如這種日子持續十天以上,人必定發瘋。

  一天,瀟灑的飛機穿過馬馬虎虎的高射炮的炮擊,從夏日的天空投下傳單來。那上面寫著日本要求投降的消息。當天傍晚,父親下班後徑直來到了我們郊外臨時的家。

  「喂!傳單上說的是真的。」

  ——他穿過院子剛在走廊坐下,就開了口。然後,把說是來源可靠的英文原文的複寫稿遞給了我。

  我拿在手上,一眼就瞭解了事實。這不是戰敗的事實。這對於我,僅僅對於我,是可怕時刻即將來臨的事實。僅聽見名字就使我發抖的、然而自己一直欺騙自己說「那一天絕不會到來」的人的「日常生活」,已經不由分說地從明天起也要在我身上開始。這,就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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