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
三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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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封多麼了不起的情書啊。過早高興的腦袋上挨了一棒,我臉色蒼白地苦笑了。鬼才回信呢,我想。回復這種信,與不厭其煩地恢復印刷的感謝信沒有什麼不同。 可是,在到家前的三四十分鐘內,最初打算寫封回信的強烈願望,又漸漸站出來為方才的「歡天喜地」辯護了。馬上可以想像到,她所受的家庭教育跟部不適合掌握情書的寫法。第一次給男子寫信,她肯定考慮再三不敢大膽動筆。因為,確確實實她當時的一舉一動都說明了無內容的信以外的內容。 突然,另外一個方向襲來的憤怒控制了我。我再次拿六法全書出氣,把它狠狠摔向了屋牆。「你怎麼這麼窩囊!」我責備自己。一個19歲的女孩就在你的面前,你想得到她,卻又等待人家來主動愛你。為什麼不更乾脆地主動進攻?我知道,你遲疑的原因在於你那異樣的、莫名其妙的不安。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去找她?你回頭想想,你15歲的時候活得還像15歲,17歲的時候也不比同齡人矮半截。可是到了21歲的今天,是怎麼了?朋友預言你「20歲要死」,現在還沒死,你那想在戰場上死去的希望也基本渺茫。你好容易或到這個年齡,和一個不諳世事的19歲少女初戀還這麼縮手縮腳。媽的,瞧你有多大的進步喲。到了21歲才想要情書來往,你小子莫不是把年月給搞錯了吧?何況,你現在連接吻的滋味還不知道。你這落伍的廢物! 接著,另外一個黝黑執拗的聲音對我揶揄開來,話音裡有種熱切的真誠,有種與我無關者說話的口吻。聲音疾風驟雨般朝我打來。——是愛嗎?可以算。但是,你對女人有興趣嗎?你打算靠自欺欺人說自己只是對她沒有「卑鄙之念」,來忘卻從沒有對任何女人產生過「卑鄙之念」的你自己,是不是?你難道也有使用「卑鄙」這一形容詞的資格?你難道也產生過想看女人裸體的念頭?園子的裸體你想過一次嗎?像你這麼大的男子見到年輕女人時,禁不住要猜想對方的裸體。這不言自明的理,以你拿手的類推是不難想到的。你問問你自己的心看為什麼要說這些。類推稍加修正不就行了嗎?昨晚,你睡覺以前進行那小小的舊習了,對不對?如果說那是祈禱的一種方式,也沒有什麼關係。在小巴拉的邪教儀式上,誰都禁不住要做的。因為,代用品一旦使慣了,用起來也挺舒服的。特別是這玩意兒,那可是立刻見效的催眠劑哩。然而,那時你心頭浮現出的,恐怕絕對不是園子吧?總之,那是奇奇怪怪的幻影,連在一旁觀看的你每次都會嚇得魂飛魄散的。白天,你走在街頭,總是目不轉睛地盯住年輕的士兵和水兵。他們是你意中年齡的、日光曬黑了肌膚的、確與知識無緣的、嘴上沒毛的小夥子。你的眼一旦確認了這種小夥子,就立即目測人家的胴圍是不是?你打算法學部畢業後去當服裝設計師嗎?你很喜歡20歲左右的沒有頭腦的小夥的幼獅一樣的腰身。昨天一天,你在心裡剝光了多少小夥子啊。你在心中準備好可採集植物用的標本箱,把採集到的幾個男性青少年的裸體帶回家裡。你要從中選擇那邪教儀式上的供品。你最喜歡的一個被挑了出來。下面的情景就讓人目瞪口呆了。你把供物帶到奇怪的六角柱旁,用暗藏的繩子把這光裸的供物反手綁在柱上。你需要他充分的抵抗、充分的喊叫。然後,你向供物發出殷勤的死的暗示。做著做著,不可思議的天真的微笑爬上你的嘴角,促使你從口袋裡掏出了鋒利的小刀。你走近供物,用刀尖輕輕胳肢似地愛撫幾下他那肌肉緊繃的肋部。供物絕望慘叫,扭身躲刀,恐怖的搏動轟鳴,光腿抖動不已,膝蓋碰擊膝蓋。撲哧一下,小刀紮進肋腹。當然,這是你行的凶。供物的身子曲成弓形,發出孤獨的慘叫,被刺中的肋腹的肌肉痙攣了。尖刀好象入鞘似地冷靜地埋入一起一伏的肉中。鮮血如泉,冒著泡咕嘟咕嘟噴出,流向潤滑的大腿。 你的歡喜在這一瞬間才真正成了人的情感。因為,作為你固定觀念的正常狀態只是在這一瞬間才屬你自己。且不論對象如何,首先你從肉體的底層發情,在發情的正常狀態上,與其他男人並無任何不同。你的心被原始的強刺激的充溢所震撼。野蠻人深刻的喜悅在你心中蘇生。你的眼炯炯有神,你全身的血熊熊燃燒,你充滿了蠻族所懷有的生靈顯現力。「惡習」完畢之後,你的身上仍殘留著野蠻讚歌的溫暖,男女媾合之後的悲哀不會襲向你的心頭。你閃耀著放浪的孤獨之光。你一時飄蕩在古老大河的記憶之中。想必,野蠻人的生命力所體驗到的萬分激動的記憶,偶然間完全佔領了你的性機能,是不是?你正在處心積慮地偽裝什麼,是不是?時而能夠觸及到人的存在,能夠觸及到如此深刻的歡喜的你,竟然也需要什麼愛呀精神呀,實在令人費解。 索性試試如何?把你那稀奇古怪的學位論文在園子面前披露披露?那是篇高深的論文,名曰《男性青少年的軀幹像曲線與血流量的函數關係》。你所選擇的軀幹像,光滑、柔軟、充實,是血流自上而下流落時會畫出最微妙曲線的青年的軀幹。是給流落之血以最美最自然的紋路——如同靜靜穿越田間的溪流,如同攔腰斬斷的古老巨樹的木紋——的軀幹。我說的不錯吧? ——肯定是的。 然而,我的內省卻有著難揣測的結構,就像手捏一張長方形的紙條然後粘上兩角而形成的圓圈一樣,以為是正面卻是反面,以為是反面卻是正面。雖然後期週期加長了些,但我21歲時的感情是圍繞著週期的軌道旋轉的,只不過蒙目旋轉罷了。而且,因為戰爭末期的緊張的臨終感,其轉速達到了令人頭暈目眩的地步。它沒有給我留下分別介入原因、結果、矛盾、對立的空暇。矛盾依舊矛盾著,以目力不及的速度一掠而過。 一小時過後,我滿心只想該怎樣巧妙回復園子了。 ……一天天過去,櫻花開了。沒什麼人有閒暇賞花。能看到東京櫻花的,大概只有我們學校中的我系的學生了。課後回家的路上,或我自己或偕兩三名朋友,踱步S池畔。 花出奇地嫵媚。對花來說,可稱為衣裳的紅白幕布,茶店的人來客往,觀花的人群、叫賣氣球風車的小販等等一概沒有。因此,那常青樹中間恣意開放的櫻花,不由得使人生出如見花的裸體之感。真實大自然的無償奉獻,大自然的無益奢侈。它從沒有哪一次能像今春這樣美得如此妖豔。自然難道要再次征服大地?不快的疑惑湧向我的心頭。 不過,今年春天的華麗非同尋常。菜花的黃,嫩草的綠,櫻花樹幹水靈靈的黑,騎在樹梢上那陰鬱的花的華蓋,都成了帶有惡意的豔麗色彩映入我的眼簾。這是色彩的火災。 我們爭論著無聊的法律問題,走在櫻樹叢和池塘之間的草坪上。那時,我很喜歡Y教授國際法教學的譏諷效果。空襲之下,教授從容不迫地進行他那沒完沒了的國際聯盟的講解。我似乎覺得在上麻將課或國際象棋課。「和平!」「和平!」這個始終像遠方響鈴一樣的聲音,我只認為是自己的耳鳴。 「關於物權要求權的絕對性問題……」 黑大個,只因肺浸潤十分嚴重才沒被拉去服兵役的農村出身的學生A發了話。 「算了,算了,沒意思。」 一看就是個肺結核患者的臉色蒼白的B馬上擋住這話題。 「空中有敵機,地上有法律……哼……」我不禁冷笑著又說,「也許是天上有光榮,地下有和平。」 不是真肺病的就我一個。我裝成了心臟病。那是個需要勳章或生病的時代。 突然,一陣用力踩踏櫻花樹下雜草的聲響止住了我們的腳步。發出聲響的人看到我們後,好象愕然一驚,是個身窗肮髒工作服、腳拖木屐的年輕男子。之所以看出他年輕,不過是因為他的戰鬥帽下露出了五五開的頭髮的顏色,至於那渾濁的臉色、稀疏邋遢的鬍子、滿是油垢的手腳、髒兮兮的咽喉,都顯示出了與年齡沒有任何關聯的淒慘的疲憊。男子的斜後方,一個年輕的女子慪氣似地低著頭。她打著垂髻,上身穿國防色罩衫,下身穿嶄新的碎白點花紋布的裙褲,給人以奇妙的新鮮感。這肯定是民工之間的幽會。他們今天沒去工廠卻來看花,像是偷懶。他們看到我們而大驚失色,大概是以為來了憲兵吧。 這對戀人用眼皮上翻的討厭的眼神瞟了我們幾眼,走開了。之後,我們再也無心開口說話。 沒等櫻花盛開,法學部便再度停課,學生被動員到距S灣數十裡外的海軍工廠。在同一時期裡,母親和弟弟妹妹疏散到了郊外有個小小農場的叔父家。東京的家中,剩下了一個老成的當學僕的中學生照顧父親的生活。哪天斷了米,學僕就用研缽研碎煮過的大豆,做成像吐瀉物似的的糊,和我父親共同餬口。他趁父親不在時把儲備的一點點副食品嘗了個遍,搞得滿地碎末。 海軍工廠的生活很自在。我從事的是圖書館的圖書管理和挖洞。我和臺灣的童工一起挖掘零件工廠疏散用的橫向坑壕。這些十二三歲的小妖們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他們教我說臺灣話,我講故事給他們聽。他們堅信臺灣的神能保佑他們的生命不被空襲奪去而且有朝一日會把他們安全送回故鄉。他們的食欲達到了有違人道的地步。一個手腳麻利者躲過當廚的眼睛搞來的米和菜,被他們用多多的機油炒成了炒飯。我謝絕了這帶有齒輪味道的美餐。 在不足一個月的時間裡,我和園子的書信來往已漸漸有了些特別的意思。在信中,我全無顧忌,既膽大又勇敢。一天上午,當警報接觸的汽笛響過我回到工廠時,讀著放在桌子上的園子的來信,我的手直打哆嗦。我任憑自己處於輕微的酩酊之中。我在嘴裡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信中的一行文字: 「……我思念著您……」 人不在,鼓起了我的勇氣。距離,給了我「正常狀態」的資格。就是說,我掌握了臨時雇用的「正常狀態」。時空的間隔,將人的存在抽象給人看。心中對園子的一味傾倒以及與之毫不相關的脫離常規的肉欲,由於這種抽象化而成為等質物,在我的心裡合二為一,把我的存在無矛盾地固定于每時每刻之中。我自在。每天的生活不知有多麼痛快。有傳聞說,敵軍即將在S灣登陸,勢必席捲這一點。於是,死亡的希冀,再次而且比從前更濃烈地彌漫在我的身旁。在此狀態下,我確實「對人生寄予了希望」。 4月過半的一個星期六,難得一次我被批准在外過夜,變動身回了東京的家。原打算到家後從自己的書架上挑幾本在工廠讀的書,接著馬上去母親居住的郊外並在那裡住一宿的。可是,當電車在途中遇上了警報因而一會兒停一會兒開的時候,一陣惡寒突然向我襲來。我感到了強烈的頭暈目眩,火辣辣的無力感遍佈全身。根據以往多次的經驗,我知道是扁桃體發了炎。我剛進家門,就吩咐學僕為我鋪好床馬上休息了。 不多時,樓下傳來了女人的喳喳聲,振動了我那突突跳動的滾燙的額頭。聽見有人上了樓然後小跑過來。我微微睜開了眼。大花紋和服的下擺出現在眼前。 「——怎麼啦?這副狼狽相。」 「哎呀,原來是千子。」 「只哎呀一聲算什麼?咱們都5年沒見了。」 她是我遠房親戚家的女兒,名叫千枝子,親戚間只順口「千子」「千子」地叫她。她大我5歲。上次見到她,是她舉行婚禮的時候。聽說去年她的丈夫戰死了,打那以後她變得有點神經質似的快活。確實,眼前的她完全是一派無法讓人表示哀悼的快活勁兒。我惟有驚訝地沉默了。心想,把一大朵白色的假花插在頭上又何必呢? 「今天有事來找老達,」她把我父親的名字達夫叫成老達,接著又說,「為疏散行李的事來求他。聽我爸說前不久在什麼地方遇上了老達,老達要為我們介紹一個好地方呢?」 「我爸說今天要晚一點兒回來呢。不過,早點晚點都沒關係的……」——我見她的嘴唇太紅,於是不安起來。是發燒的緣故?我覺得那紅顏色會剜去我的眼,加劇我的頭痛。「瞧你……眼下光景這麼化妝,別人不說閒話嗎?」 「你已經到了注意女人化妝的年齡啦?這麼躺著,還只像一個剛斷奶的孩子呢。」 「討厭!滾一邊去!」 她則故意靠了過來。我把被子提到了下顎,生怕被她看見穿睡衣的樣子。突然,她的手掌擱在了我的額頭上。一股刺骨的涼勁來得正是時候,感動了我。 「真燙人。量了嗎?」 「剛好39度。」 「需要冰呢。」 「哪有什麼冰。」 「我想想辦法。」 千枝子啪啪拍著袖子,很有興致地下了樓。不大工夫,又上來,靜靜地坐下,說: 「我讓那男孩去取了。」 「謝謝。」 我望著天花板。她伸手取枕頭旁的書時,絲綢的涼絲絲的衣袖蹭了我的臉。我立時戀上了涼絲絲的衣袖。我本想對她講「請把衣袖放在我的額頭上」的,但又打消了這念頭。室內暗了下來。 「跑腿的真磨蹭。」她說。 發燒的病人,在時間的感覺上病態般的準確,心中有數。千枝子格外地說「慢」,我想大概還早了些。兩三分鐘過後,她又說: 「真慢!那孩子究竟在幹什麼?」 「不是告訴你『不慢』了嗎!」 我神經質地吼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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