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三十


  這是一封多麼了不起的情書啊。過早高興的腦袋上挨了一棒,我臉色蒼白地苦笑了。鬼才回信呢,我想。回復這種信,與不厭其煩地恢復印刷的感謝信沒有什麼不同。

  可是,在到家前的三四十分鐘內,最初打算寫封回信的強烈願望,又漸漸站出來為方才的「歡天喜地」辯護了。馬上可以想像到,她所受的家庭教育跟部不適合掌握情書的寫法。第一次給男子寫信,她肯定考慮再三不敢大膽動筆。因為,確確實實她當時的一舉一動都說明了無內容的信以外的內容。

  突然,另外一個方向襲來的憤怒控制了我。我再次拿六法全書出氣,把它狠狠摔向了屋牆。「你怎麼這麼窩囊!」我責備自己。一個19歲的女孩就在你的面前,你想得到她,卻又等待人家來主動愛你。為什麼不更乾脆地主動進攻?我知道,你遲疑的原因在於你那異樣的、莫名其妙的不安。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去找她?你回頭想想,你15歲的時候活得還像15歲,17歲的時候也不比同齡人矮半截。可是到了21歲的今天,是怎麼了?朋友預言你「20歲要死」,現在還沒死,你那想在戰場上死去的希望也基本渺茫。你好容易或到這個年齡,和一個不諳世事的19歲少女初戀還這麼縮手縮腳。媽的,瞧你有多大的進步喲。到了21歲才想要情書來往,你小子莫不是把年月給搞錯了吧?何況,你現在連接吻的滋味還不知道。你這落伍的廢物!

  接著,另外一個黝黑執拗的聲音對我揶揄開來,話音裡有種熱切的真誠,有種與我無關者說話的口吻。聲音疾風驟雨般朝我打來。——是愛嗎?可以算。但是,你對女人有興趣嗎?你打算靠自欺欺人說自己只是對她沒有「卑鄙之念」,來忘卻從沒有對任何女人產生過「卑鄙之念」的你自己,是不是?你難道也有使用「卑鄙」這一形容詞的資格?你難道也產生過想看女人裸體的念頭?園子的裸體你想過一次嗎?像你這麼大的男子見到年輕女人時,禁不住要猜想對方的裸體。這不言自明的理,以你拿手的類推是不難想到的。你問問你自己的心看為什麼要說這些。類推稍加修正不就行了嗎?昨晚,你睡覺以前進行那小小的舊習了,對不對?如果說那是祈禱的一種方式,也沒有什麼關係。在小巴拉的邪教儀式上,誰都禁不住要做的。因為,代用品一旦使慣了,用起來也挺舒服的。特別是這玩意兒,那可是立刻見效的催眠劑哩。然而,那時你心頭浮現出的,恐怕絕對不是園子吧?總之,那是奇奇怪怪的幻影,連在一旁觀看的你每次都會嚇得魂飛魄散的。白天,你走在街頭,總是目不轉睛地盯住年輕的士兵和水兵。他們是你意中年齡的、日光曬黑了肌膚的、確與知識無緣的、嘴上沒毛的小夥子。你的眼一旦確認了這種小夥子,就立即目測人家的胴圍是不是?你打算法學部畢業後去當服裝設計師嗎?你很喜歡20歲左右的沒有頭腦的小夥的幼獅一樣的腰身。昨天一天,你在心裡剝光了多少小夥子啊。你在心中準備好可採集植物用的標本箱,把採集到的幾個男性青少年的裸體帶回家裡。你要從中選擇那邪教儀式上的供品。你最喜歡的一個被挑了出來。下面的情景就讓人目瞪口呆了。你把供物帶到奇怪的六角柱旁,用暗藏的繩子把這光裸的供物反手綁在柱上。你需要他充分的抵抗、充分的喊叫。然後,你向供物發出殷勤的死的暗示。做著做著,不可思議的天真的微笑爬上你的嘴角,促使你從口袋裡掏出了鋒利的小刀。你走近供物,用刀尖輕輕胳肢似地愛撫幾下他那肌肉緊繃的肋部。供物絕望慘叫,扭身躲刀,恐怖的搏動轟鳴,光腿抖動不已,膝蓋碰擊膝蓋。撲哧一下,小刀紮進肋腹。當然,這是你行的凶。供物的身子曲成弓形,發出孤獨的慘叫,被刺中的肋腹的肌肉痙攣了。尖刀好象入鞘似地冷靜地埋入一起一伏的肉中。鮮血如泉,冒著泡咕嘟咕嘟噴出,流向潤滑的大腿。

  你的歡喜在這一瞬間才真正成了人的情感。因為,作為你固定觀念的正常狀態只是在這一瞬間才屬￿你自己。且不論對象如何,首先你從肉體的底層發情,在發情的正常狀態上,與其他男人並無任何不同。你的心被原始的強刺激的充溢所震撼。野蠻人深刻的喜悅在你心中蘇生。你的眼炯炯有神,你全身的血熊熊燃燒,你充滿了蠻族所懷有的生靈顯現力。「惡習」完畢之後,你的身上仍殘留著野蠻讚歌的溫暖,男女媾合之後的悲哀不會襲向你的心頭。你閃耀著放浪的孤獨之光。你一時飄蕩在古老大河的記憶之中。想必,野蠻人的生命力所體驗到的萬分激動的記憶,偶然間完全佔領了你的性機能,是不是?你正在處心積慮地偽裝什麼,是不是?時而能夠觸及到人的存在,能夠觸及到如此深刻的歡喜的你,竟然也需要什麼愛呀精神呀,實在令人費解。

  索性試試如何?把你那稀奇古怪的學位論文在園子面前披露披露?那是篇高深的論文,名曰《男性青少年的軀幹像曲線與血流量的函數關係》。你所選擇的軀幹像,光滑、柔軟、充實,是血流自上而下流落時會畫出最微妙曲線的青年的軀幹。是給流落之血以最美最自然的紋路——如同靜靜穿越田間的溪流,如同攔腰斬斷的古老巨樹的木紋——的軀幹。我說的不錯吧?

  ——肯定是的。

  然而,我的內省卻有著難揣測的結構,就像手捏一張長方形的紙條然後粘上兩角而形成的圓圈一樣,以為是正面卻是反面,以為是反面卻是正面。雖然後期週期加長了些,但我21歲時的感情是圍繞著週期的軌道旋轉的,只不過蒙目旋轉罷了。而且,因為戰爭末期的緊張的臨終感,其轉速達到了令人頭暈目眩的地步。它沒有給我留下分別介入原因、結果、矛盾、對立的空暇。矛盾依舊矛盾著,以目力不及的速度一掠而過。

  一小時過後,我滿心只想該怎樣巧妙回復園子了。

  ……一天天過去,櫻花開了。沒什麼人有閒暇賞花。能看到東京櫻花的,大概只有我們學校中的我系的學生了。課後回家的路上,或我自己或偕兩三名朋友,踱步S池畔。

  花出奇地嫵媚。對花來說,可稱為衣裳的紅白幕布,茶店的人來客往,觀花的人群、叫賣氣球風車的小販等等一概沒有。因此,那常青樹中間恣意開放的櫻花,不由得使人生出如見花的裸體之感。真實大自然的無償奉獻,大自然的無益奢侈。它從沒有哪一次能像今春這樣美得如此妖豔。自然難道要再次征服大地?不快的疑惑湧向我的心頭。

  不過,今年春天的華麗非同尋常。菜花的黃,嫩草的綠,櫻花樹幹水靈靈的黑,騎在樹梢上那陰鬱的花的華蓋,都成了帶有惡意的豔麗色彩映入我的眼簾。這是色彩的火災。

  我們爭論著無聊的法律問題,走在櫻樹叢和池塘之間的草坪上。那時,我很喜歡Y教授國際法教學的譏諷效果。空襲之下,教授從容不迫地進行他那沒完沒了的國際聯盟的講解。我似乎覺得在上麻將課或國際象棋課。「和平!」「和平!」這個始終像遠方響鈴一樣的聲音,我只認為是自己的耳鳴。

  「關於物權要求權的絕對性問題……」

  黑大個,只因肺浸潤十分嚴重才沒被拉去服兵役的農村出身的學生A發了話。

  「算了,算了,沒意思。」

  一看就是個肺結核患者的臉色蒼白的B馬上擋住這話題。

  「空中有敵機,地上有法律……哼……」我不禁冷笑著又說,「也許是天上有光榮,地下有和平。」

  不是真肺病的就我一個。我裝成了心臟病。那是個需要勳章或生病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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