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看把你氣得好可憐。閉上眼吧,別老睜著嚇人的眼盯住天花板了。」

  一閉上眼,就覺得眼裡充滿了眼皮帶來的熱,難受極了。突然,有什麼觸及我的額頭。同時,輕微的喘息也觸及額頭。我挪動了一下額頭,透出了沒有意義的歎息。接著,異樣的熾人的氣息溶入我的氣息,嘴忽然被沉甸甸油乎乎的東西堵塞。牙齒相碰,吱吱作響。我不敢睜眼看。這時,冷冰冰的手掌緊緊夾住了我的臉。

  不多時,千枝子撤起身,我也坐了起來。薄暮之中,二人對視許久。千枝子的姐妹都是些風騷的女人。顯而易見,同樣的血也在她的體內熊熊燃燒。然而,她那燃燒著的東西與我疫病的發燒結成了難以形容的奇妙的親熱感。我完全立起身,說:「再來一次」。學僕返回以前,我們沒完沒了地接吻,接吻。「只接吻,可只接吻啊。」她不停地說。

  ——這接吻是有肉感呢?還是沒有肉感呢?我不知道。首先,第一次體驗的本身就是一種肉感,所以,或許本沒有辨別這事的必要。即使從我的酩酊中抽出那唯心的因素也毫無用處。重要的是,我成了一個「瞭解了接吻的男人」。一個疼愛妹妹的小孩,每當在別處有好吃的點心端上來,總想讓妹妹嘗嘗。我就像是這小孩,和千枝子擁抱著的同時一味思念著園子。之後,我的思緒全部集中到了和園子接吻的空想上。這就是我首次的而且是最嚴重的失算。

  停!對於園子的思念漸漸把這最初的體驗變得醜惡。第二天接到千枝子打來的電話時,我謊稱自己明天要回工廠。我沒有踐約去幽會。我無視那不自然的冷漠根源於首次接吻沒有快感的事實,而強迫自己認定:正因為自己愛著園子,所以才感到醜惡。作為自己的藉口,我第一次利用了對園子的愛。

  同初戀的少男少女似的,我和園子也交換了相片。她來信說把我的相片放進大徽章中掛在胸前。可是,園子送我的相片太大只能放入文件夾。就連裡兜也裝不進,我只好包在包袱裡,走路時拿在手上。放在工廠裡吧,怕不在時失火,我回家的時候也帶著。一天晚上,在返回工廠的電車上,突然遇上了警報,燈關了。緊接著,要隱蔽。我用手去摸網狀行李架,這才發現大包被人偷去。包著相片的小包袱也在其中。我天生迷信,即日起,一股「不早日見到園子不吉利」的不安到處追趕我。

  5月24日的晚間空襲,像3月9日夜半的空襲一樣決定了我。想必,我和園子之間需要一種瘴氣一樣的東西,它是由許許多多的不幸散發出的。這如同某種化合物需要硫酸的媒介一樣。

  遼闊的原野和丘陵的交界處,挖有無數條的塹壕。藏身其中,我們看見了東京的上空燒得通紅。爆炸不時發生,光映被拋向天空,於是,雲彩之間竟不可思議地露出蔚藍的白晝之空。就是說,夜半更深之時現出了瞬間藍空。無力的探照燈宛如迎接敵機的探空燈一般,屢屢把敵機機翼的輝耀收入淡淡的光束的十字中,並不斷把那光的接力棒遞交給東京近處的探照燈,完成另外殷勤誘導的任務。高射炮的炮擊,近來也稀疏了許多。B-29輕而易舉地到達了東京的上空。

  在這裡,究竟能分清敵我雙方空戰于東京上空的情形嗎?儘管如此,每當看見紅通通的天空中被擊落的機影,觀眾便齊聲喝彩。童工吵得最凶。來自各個塹壕中的掌聲、歡呼聲響成一片。我以為,在此眺望遠景,不論墜落的是敵機還是我機,本質上並無太大區別。所謂戰爭,就是這樣。

  ——第二天,腳踏仍在冒煙的枕木,通過窄木板已有一半被燒的鐵橋,走了半程交通中斷的私營鐵路,我回了家。一看,只有我家附近沒有著火還完整無損。偶爾來家住上一宿的母親和妹妹弟弟,因為昨夜的火光照射反而更精神了。為慶祝我家的房屋免遭火難,大家吃了從地下扒出的羊羹罐頭。

  「哥哥熱戀著一個人吧?」

  17歲的妹妹走進我的房間,又蹦又跳地問。

  「誰說的?」

  「我清楚得很。」

  「喜歡一個人不行嗎?」

  「當然可以。什麼時候結婚呀?」

  ——我心裡咯噔一下,像是在逃犯偶然間被陌生人說出了有關犯罪的事實一樣。

  「什麼婚不婚的,不結!」

  「不道德。壓根兒不想和人家結婚還熱戀著,是不是?討厭。男人就是壞。」

  「再不出去,就用墨水澆你。」屋裡只剩下我自己,我絮叨不已,「是啊,在這世上能結婚,還能養小孩。我怎麼就忘了呢?至少,我怎麼就裝作忘了呢,以為戰爭太激烈連結婚這一小小的幸福不可能,只是我的錯覺。其實,結婚對我來說,可能是極其重大的幸福呢。重大到了毛髮竦然的地步……」——這種想法促使我產生了今明兩天一定要見到園子的矛盾心理。這,就是愛嗎?或許,它正是一個不安埋藏在我們的心底時,以古怪的熱情狀態在我們身上出現的、近似於「對於不安的好奇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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