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
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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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20年的冬天遲遲不去。雖然春天已經像豹子一樣輕步來到,但冬天仍像獸籠一樣幽暗地、頑固地攔在前面。閃閃星光中仍透出寒冰之色。 我惺訟的睡眼,在裝點殘冬的常青樹的樹叢裡看到了幾顆滲出暖意的星。逼人的夜間寒氣溶入我的呼吸。突然,我被一種觀念壓倒,我覺得自己愛著園子,不能和園於共同生活的世界對於我一文不值。來自心底的一個聲音說:「能忘就忘掉吧!」立時,那類似在月臺上見到園子時的、動搖我存在根基的悲哀,緊隨其後,迫不及待地湧上心頭。 我坐立不寧,頓足懊惱。 儘管這樣,我還是忍了一天。 第三天,傍喚時分,我再次造訪園子。正房門外有一工匠模樣的男子在捆行李,衣箱在石子地上被包上了草席用粗草繩捆起。見此狀,我充滿了不安。 有人在正門口出現,原來是園子的祖母。她的身後,高高堆放著已經包好只等運走的行李。正廳裡繩頭碎草遍地。見她祖母俄然間神色躊躇,我決意不見園子就馬上返回。 「請把這書交給園子。」 說著,我像書店的小夥計一樣,遞給她兩三本言情小說。 「多次承蒙關照,實在愧不敢當。」祖母沒有叫出園子的意思,只作如此寒暄。「我們一家明天要去X村了。一切進展順利,沒想到可以提前出發了。這房子借給了T先生作公司的宿舍用。本來孫女們能和您認識正高興著呢,乍一分手真的有些捨不得。請來X村玩吧。一旦安頓下來,我們馬上寫信給您,請一定來玩好嗎?」 社交家祖母的話,一字一板沒有什麼讓人不高興的。但是,那言語如同她那過分整齊的假牙一樣,只不過是無機質有序的排列。 「祝你們全家身體健康!」 我唯一能夠講出這一句。我無法說出園子的名字。這時,像是被我的躊躇請了出來,園子的身影出現在樓梯拐角處的平臺上。她一隻手拎著盛放帽子的大紙箱,一隻手挾著五六本書,頭髮被高窗上落下的光線映得火紅。她一見是我,馬上叫起來,那聲音使祖母吃了一驚。 「請等一等。」 然後,撒腿跑向二樓,發出了瘋丫頭一樣的腳步聲。我望著驚詫的祖母,心中好生得意。「家裡行李擺得亂七八糟,沒有空房間讓您進去坐坐。」祖母說社道歉的話,急忙進了屋。 不一會兒,園子滿臉緋紅地跑下樓來。我停立在正房門的一角,她走到我的面前,默默地穿上鞋,直起腰,說道:「走,我送送你。」這命令式的語氣裡,有一種讓我感動的力量。我的手幼稚地擺弄著制式帽,眼睛凝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可是,心裡似乎有一種東西像是「咯噔」一聲止住了腳步。我們身貼身走出房門,然後默默地踏著石子小路向山坡下方的外門走去。突然,園子停住腳步系鞋帶。她慢得出奇,我只好先走到外門,邊觀望街道邊等她。我當時太不明白這19歲少女招人喜愛的心眼兒。她是需要我先行幾步啊。 突然,她的胸脯從背後撞上了我穿制服的右胳膊。那是一種類似汽車發生事故時偶然的、自失狀態下的衝撞。 「……這……給」 硬硬的洋信封的角兒紮到了我手掌的肉,我用能攥死小鳥的手勁握住,差點兒就能把它握碎。這封信的分量,我總有點兒懷疑。我像偷看禁止觀看的東西一樣,掃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透出女學生氣的信封。 「過會兒……等您回去以後再看吧。」 她好象被人胳肢得喘不過氣似地低聲私語。 「往哪裡回信?」 「信裡……寫著呢……那個村的地址。請往那裡寫。」 說來也怪,忽然間,分別對於我成了一種歡愉,就像捉迷藏時鬼一開始數數大家都各自跑向自己的藏身處的瞬間歡愉一樣。這樣,我有著可以享受任何事物的奇妙的天分。由於這邪惡的天分,我的懦弱在我自己的眼中也往往錯成了勇氣。然而,這天分卻是不對人生進行任何篩選的人的甜蜜的代價。 在車站的檢票口,我們分別了,手也沒有握一下。 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的情書,使我歡天喜地。我等不得回到家,就在電車上拆開了信,哪管周圍的目光。許多張剪影畫卡和外國印製的教會學校學生的歡快場面的彩色畫卡於是滑脫出來,中間夾有一張折疊著的藍色信箋,在迪斯尼之狼和孩子的漫畫下方,用習字味很濃的工整筆劃寫著如下文字: 拜借您的圖書,著實不好意思。您賜讀的書十分有趣。衷心祝願空襲下貴體安康。到了地方後我會再寫信給您。地址是:╳縣╳郡╳村╳門牌號。些許薄物聊表謝意。萬望笑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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