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儘管如此,仍然有某種東西在我的胸中燃燒。這眼前列坐的「不幸」的人排,給了我勇氣給了我力量。我理解了革命帶來的亢奮。因為他們看到了規定自己生存的一切的一切都被大火包圍。因為他們直接看到了人際關係、愛憎、理性、財產都處在烈火之中。當時,他們與之相鬥的,並不是火而是人際關係、愛憎以及財產。當時,他們和失事船隻上的船員一樣,處在了為了一人的生存可以殺死一人的條件下。為救戀人而喪命的男子,不是被烈火而是被戀人所殺,為救孩子而死的母親,不是被別人而是被孩子所害。因此,他們與之相鬥的,恐怕是人類從未經歷過的、帶有普遍性和根本性的各種條件。

  我從他們這裡,看到了激烈的戲劇留在他們面部的疲勞痕跡。一些熱烈的信念在我心中迸發。雖然只有幾瞬間,但我感到我對人類根本條件的不安被拂拭一淨。我的胸中充滿了想吼叫之念。

  假如我的反省力再富足些,我的才智再深睿些,或許我能夠深入斟酌那條件。然而滑稽的是,一種夢想的熱烈促使我的手臂首次伸向園子的腰部。或許連這小小的舉動也拿「所謂的愛已經無足輕重」的話開導了我自己。這樣著,我們領先一行人快步通過了昏暗的天橋。園子什麼也沒講。

  ——可是,當我們在明亮得不可思議的國營電車上聚齊並相互察看時,我發現園子凝視我的目光放射出既迫切又柔軟的黑色光輝。

  我們轉乘了東京都內的環城線,馬上發現災民約占乘客的9成。這裡更加明顯地彌漫著火的味道。人們高聲地,勿寧說不無誇耀地,述說著自己餘生前的劫難。他們的確是「革命」的群眾。因為,他們是懷有輝煌的不滿、充溢的不滿、意氣風發且興高采烈的不滿的群眾。

  我在s站告別了眾人,她的包又返回她的手中。走在漆黑的回家的路上,我幾次想到自己的手中已經沒了那只包。這時我才意識到那只包在我們中間起了多麼重要的作用。提著它是件小小的苦差使。對於我來說,為了不讓良心過於抬頭,經常需要一個重物,就是說需要一個苦差使壓蓋才是。

  家裡的人表情坦然地把我接進家。東京到底是大啊。

  兩三天后,我帶上答應借給園子的書去了草野家。要說這種情況下21歲的男子為19歲的少女挑選的書,自然不用列出書名也能夠猜個差不多,自己在做大家都這麼做的事,格外使我高興。園子偶爾外出說是即刻便回,我就在客廳裡等起來。

  早春的天空陰得像一盆石灰水,雨下開來。園子多半在途中淋了雨,頭髮上閃動著點點水珠走進昏暗的客廳。她聳肩似地在長沙發的昏暗的一角坐下,嘴角又露出了微笑。微暗中,紅夾克的胸部現出兩個圓形隆起。

  可我們的交談是那麼的膽小,那麼的冷場!二人單獨在一起,我倆都是第一次。我明白,在那小小旅行中的、出發的火車上的愉快對話,八九成是靠了鄰座人的饒舌和兩個年幼的妹妹。今天,就連像前兩天那樣把一行情話寫在紙上交給她的勇氣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的心情比不久前謙虛了許多。以前的我一旦放開自己,結果倒有可能變得誠實,但那是因為我在她面前不害怕自己這樣變化。我現在難道忘記了表演?忘記了作為完全正常的人談戀愛的既定演技?是呢,不是呢?我琢磨不定,我覺得我全然不愛這新鮮的少女。雖然不愛,可我的心情卻很愉快。

  驟雨停了,夕陽照進室內。

  園子的眼睛和嘴唇光彩耀人。她的美被譯為我自己的失落,壓在我的心頭。這一來,我的痛苦之念反而虛幻了她的存在。

  「就連我們,」我開了口,「也不知道能活到哪天。比方說現在警報響了,也許那飛機裝載著直落我們頭頂的炸彈呢。」

  「那該多好!」她玩耍似地折疊著蘇格蘭花紋裙的折,說話間仰起頭來,面頰的兩側依稀可見兩道絨絨的汗毛的光澤。「這麼著……無聲無息的飛機飛來,如果我們正這麼著的時候,它把炸彈投到了我們的上方……您不覺得挺好嗎?」

  這是園子自己也沒有覺察到的愛的告白。

  「晤,……我也這麼想。」

  我一本正經地答道。這個回答基於我多麼深的願望,園子自然無法知曉。不過,想起來,這種對活簡直滑稽至極。在和平時代,若不是相愛之後是絕不可能出現這種會話的。

  「死別,生離,太乏味。」為遮羞,我的語氣譏誚起來,「你會不會有時這樣感覺?在這個時代,分別是正常的,相會反而是奇跡……像我們這樣能交談上幾十分鐘,仔細想想,也可能是了不起的奇跡呢……」

  「是啊,我也是……」她有話卡住了。接著,她以認真然而愉快的神情平靜他說:「剛見一面,我們卻要馬上分開了。奶奶急著疏散,前天剛回到家就給N縣X村的伯母拍了電報。今天早晨對方來了長途電話。電報請對方找房子,回話說現在根本找不著房子,讓我們抗住在她們家,還說這樣熱熱鬧鬧的挺好。奶奶積極得很,對伯母說兩三天之內就到。」

  我沒能輕聲附和一句。我的心所受到的沉重的打擊,就連我自己也感到驚訝。我的錯覺——「一切都照這副樣子,會的,二人定能歡度密不可分的日月的」——原來是不知不覺間由舒暢的心情導出。在更深的意義上,這對於我是雙重的錯覺。她宣告離別的話語,告訴了我眼下幽會的枉然,揭示出這不過是眼下喜悅的假像,摧毀了以為這是天長地久之物的幼稚的錯覺。同時,我醒悟到:即使沒有離別的到來,也不會允許男人和女人的關係總停留在這種狀態的,從而也擊碎了另外一種錯覺。我痛苦地醒來。為什麼不能照這樣下去呢?這個從少年時代起大概問了幾百遍的問題又一次從心中爬到我的嘴邊上來。為什麼我們被課以必須破壞一切、必須改變一切、必須委一切於顛沛之中的奇怪義務呢?這種極其不快的義務難道就是世上所謂的「生」嗎?不是僅僅對於我才是義務嗎?至少可以肯定,只有我才能感覺出那義務是個沉重的負擔。

  「哼,你要走了……當然,即使你不走,我也要馬上走啦……」

  「去哪裡?」

  「3月底4月初又要去什麼工場寺營紮寨了。」

  「危險吧?空襲什麼的。」

  「是的,危險。」

  我丟下一句自暴自棄的回答,匆匆離去。

  ——我已經被免除了明天一天必須愛她的義務,我沉浸于悠然之中。一會兒放聲歌唱,一會兒踢飛可恨的六法全書,我好快活。

  這種出奇般樂天的狀態整整持續了一天。接著,孩子似的熟睡來臨。深夜的警報再次響起,打斷了我的沉睡並把聲音撒向四方。我們一家人嘟嘟囔囔地鑽進了防空壕。但什麼也沒有發生,不多時就傳來了警報解除的電笛聲。在防空壕裡昏昏欲睡的我,挎起鋼盔和水壺,最後一個爬上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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