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早飯時的話題,全是關於昨晚的、3月份以來的首次警報。大家都想得出一個共同的結論,即那只是警戒警報,空襲警報並沒有響,因此問題不大。我無所謂,怎麼都成。心想,如果我不在期間,家被燒光,父母兄弟全被燒死,利利索索的倒也挺不錯。我不認為這空想有多麼殘酷薄情。凡是可以想像到的事態每天都會輕易地發生,我們的空想力因此而枯竭了。例如一家全滅亡的想像只不過是出於避難就易罷了,因為這要比想像銀座的店鋪前擺著一大排洋酒、霓紅燈在銀座的夜空中一明一滅等等容易得多。

  感覺不出抵抗的想像,不論其外表多麼冷酷,都與心的冰冷無關。它不過是一種倦怠的低溫精神的表現。

  與昨晚一人時充當悲劇角色的我判若兩人,走出旅館的我馬上拿出了淺簿騎士的架式,躍躍欲試要幫園子提東西。這也是故意在眾人面前獵取某種效果的一個手段。這樣,她的客氣就可以翻譯成她顧忌祖母、母親這種意義上的客氣而不是對於我的客氣,她自己也勢必要被這種結果所欺騙從而清晰地意識到她和我的親密已經達到了連祖母、母親也要顧忌的程度。這小小的策略奏效了。她把包交到我手中後,領情似地不再離開我的身邊。我時不時心懷疑惑地瞧瞧那明明有年齡相仿的朋友卻偏偏只和我講話而不和對方交談的園子。夾雜著灰塵的早春的迎面風,吹碎了園子那近似於哀切的純潔甜美的聲音。我穿著大衣,通過肩部的上下運動,試了試園子提包的分量。正是這分量,勉勉強強地為我那盤踞在內心深處的、類似在逃犯內疚的東西作出辯護。——剛剛走到是郊外非郊外的地方,當祖母的首先叫起苦來。——銀行家返回車站,像是用了什麼巧妙的手腕,不久就為一行人雇來了兩部出租車。

  「喂,好久不見了。」

  和草野握在一起的我的手,像突然觸到龍蝦殼一樣不禁一縮。

  「你這手……怎麼摘的?」

  「哈哈。吃驚了吧?」

  他已經帶上了一種新兵特有的淒涼的可愛勁兒,把兩隻手伸到我的面前。龜裂的凍瘡被油灰粘住,變成了一雙蝦殼似的慘兮兮的手。而且,那是一雙潮濕冰涼的手。

  這雙手威脅我的方法,同現實威脅我的方法完全一致。我從這雙手上感受到了本能的恐怖。其實,我感到恐怖的,是這雙毫不留情的手將在我的心中告發、將在我的心中起訴的某種東西。那是惟獨面對它時一切都無可偽裝的恐懼。想到這裡,園子的存在立即具有了意義,她成了我軟弱的良心抵抗這雙手的唯一的鎧甲和唯一的連環甲。我感到我必須愛她。這,成為我的、躺臥於心底的、比那內疚還要深一層的義務……

  一無所知的草野天真他說道:

  「洗澡的時候,用手搓搓就行了,不需要毛巾呢。」

  我聽見輕微的歎息聲滑出他母親的口。我只覺得這時的我是個無恥且多餘的人。園子無意中抬頭望了我一眼。我垂下了頭。不合情理的是,我想我必須向她說些道歉的話。

  「咱們出去吧。」

  草野用不好意思的蠻勁推了推祖母和母親的背。只見,每家都圍成一團,坐在營院的、任憑風吹雨打的枯草坪上,拿出好東回給新兵吃。遺憾得很,無論我怎麼揉眼也看不出其情其景美在何處。

  不大工夫,草野也同樣盤腿坐在了圓圈中間。他吞食著西式點心,目光不停地閃爍,隨後指了指東京方向的天空。從這丘陵地帶遠眺荒原彼方,可見M市地處盆地。據說,更遠處的低矮山脈重疊部的空隙就是東京的上空。早春的寒雲,在那裡降下了稀薄的暗影。

  「昨天晚上那邊一片通紅,怕是夠戧。就連你家也不知道還存在不存在呢。那邊的天空一片火紅,以前空襲時可沒見過這。」

  ——草野自己神氣活現地講了一通,並且訴苦說,奶奶、媽媽不早一天疏散他夜裡睡不安生。

  「知道了。好,馬上疏散。奶奶向你保證。」

  祖母作了有力的答覆,然後,從寬腰帶裡掏出了小筆記本和牙籤大小的熏成黑色的銀質自動鉛筆,一筆一畫地寫了些字。

  返程的火車憂鬱極了。在車站會合而來的大庭先生也一反常態一言不發。一個個都像是成了「骨肉之情」的俘虜,成了那平常隱匿的內側被強行揭開而火辣辣作痛似的感情的俘虜。相互會面,唯一能向對方出示的,恐怕只有一顆赤裸裸的心。他們懷著這顆心見到了兒子、哥哥、孫子、弟弟,結果呢,他們發現了一顆顆赤裸裸的心「只不過各自誇耀自己無益的流血罷了」的空虛。我,則殆終沒能擺脫那可憐的手的幻影的追擊。掌燈時分,我們的火車到達了換乘國營電車的車站。

  這時,我們才看到了昨夜空襲帶來的災難的鐵證。戰爭災民堆滿了天橋,他們裹在毯子裡,露出了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的眼,勿寧說那是眼球。有的母親,像是意欲永遠以同樣的振幅搖動自己膝上的孩子。有的姑娘,頭上插著半截焦枯的假花,偎在行李上睡著了。

  甚至沒有非難的眼神投向從中間通過的我們。我們被漠視了。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們沒有分擔他們的下幸,所以我們的存在理由被抹殺,我們被視為影子似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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