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
二十六 |
|
我們的目光再次相遇,理解成立。我也感到了自己的面部發燙。 「姐,那上面寫的什麼?」 小妹伸手要。園予趕緊把紙藏起來。大的妹妹像是已經覺察出了其中的經緯,氣鼓鼓地擺出了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從她大聲嚎氣吼小妹便可以聽出味道來。 有了這個茬口兒,我和園子的談話反倒更隨便了。她說了學校的事,說了讀過的小說,還說了她哥哥的情況。我呢,一開始就泛泛而論。這是勾引術的第一步。我們二人親切交談沒有理會兩個妹妹,她們又跑到了原來的座位上。於是,母親再次為難地笑著,把兩個不起什麼作用的耳目領到了我們的身邊。 當晚一行人來到草野部隊附近的M市的旅館時,已經臨近睡覺時間。大庭先生和我被安排在一個房間。 房間裡只有我們倆。這一來,這位銀行家披露了他的反戰思想。到了昭和20年的春天,人們湊在一起就談反戰,我可早就聽膩了。他壓低了聲音喋喋不休,說什麼他們銀行的信貸客戶某家大型的陶瓷公司,在挽回戰爭損失的名義下,瞄準了和平的一天計劃大規模生產家用陶甕用具啦,什麼似乎已經向蘇聯提出了和平請求啦,真讓人受不了。我很想靜下來考慮些自己的事情。只見他那摘去眼鏡顯得格外腫脹的額頭消失在關燈後擴散的陰影中,兩三聲天真的歎息緩緩傳遍被子的每個角落後很快呼呼睡去,我在感覺出枕頭上的新毛巾紮戳著我發燙的臉的同時,陷入了沉思之中。 一人獨呆時,總能感到陰暗的焦躁威逼而來。這之外,現在又添加了一層今晨見到園子時動搖我存在根基的悲哀,那情景再次清晰地返回我的心中。它徹底揭穿了我的一言一行、一舉手一投足的虛偽。這樣說是因為,斷定是虛偽畢竟比「那大概全是偽裝吧」這左思右想的艱難臆測少些艱難。所以,不知不覺之間,突出暴露自己的虛偽成了我的簡單易行方法。即使在這種情形下,我那對於人的根本條件的、以及人心的實在組織的、執拗的不安,也只是把我的反省引向沒有結果的兜圈子。若是其他青年會怎麼想?若是正常的人會怎麼想?這種強迫觀念叱責我,立即把我認為確實已經到手的一點點幸福也徹底粉碎了。 那種「表演」成了我組織的一部分。它已經不是什麼表演了。把自己裝扮成正常人的意識,侵蝕我內心原有的正常,我變得不得不事事提醒自己:這可是偽裝出的正常喲。反過來講,我正在變成一個隻相信冒牌貨的人。這一來,我那壓根兒就喜愛把心理上對園子的接近當成贗品的感情,實際上很可能是「但願它是真實之愛」的欲求,以一副假面孔表現出的形式。這樣,我或許正變成一個連自己也否定不了自己的人。 ——想著想著,終於進入了迷迷糊糊的狀態。突然,傳來了不吉利的、然而卻可以從某一點迷惑夜間大氣層的鳴鳴聲。 「是警報吧?」 銀行家的敏捷反應把我嚇了一抖。 「噢。」 我的回答含含糊糊。警報聲久久地弱弱地響呀響。 會面的時間早,大家6點就起床了。 「昨天晚上,警報響了是不是?」 「沒呀。」 大家在盥洗室互問早安的時候,園子滿臉認真予以否定。回到住室後,那馬上成了被兩個妹妹笑話的好材料。 「沒聽見的只有姐姐一個。哇,真好笑。」 小妹像個跟屁蟲隨著二姐說。 「我醒了,聽見姐姐打好大好大的呼嚕。」 「是的,我也聽見了。呼嚕好厲害,響得連警報都聽不清了。」 「這可是你們說的。拿出證據來!」——因為當著我,所以園子的臉憋得通紅通紅。 「造這麼大的謠。以後有你倒的黴。」 我只有一個妹妹,所以從小就嚮往姊妹多熱熱鬧鬧的家庭。這半開玩笑的亂哄哄的姐妹吵架,在我的眼中,是一幅人間幸福的最鮮豔最實在的映像。它又一次喚醒了我的痛苦。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