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電車幾次在我們身旁停下,又都在澀滯的吱吱聲中開走。這個車站,上下車的人不多。電車每次通過,都只是把我們舒心沐浴的陽光遮住而已,但每次隨著車體的離去而重返我面頰的陽光的溫柔都使我戰慄。如此豐厚的陽光遍灑我身,如此毫無所求的時刻即在我心,我仿佛覺得這是某種不祥之兆,不能不是諸如幾分鐘後突遭空襲,我們立時被炸死之類的不祥之兆。我們此時的心態以為,我們連短暫的幸福也不值得享受。反過來講,就是我們沾染上了視短暫的幸福為恩寵的惡習。兩人話語稀少面面相覷帶給我心中的效果,就是這樣。想必,支配園於的也是同一種力量。

  園子的祖母和母親遲遲不到,我們只好登上隨後來的電車,去了U站。

  在U站的人流中,我們被大庭先生叫住了。他去看望和草野在同一部隊的兒子。這位執意戴禮帽穿西裝的中年銀行家,領著一個和園子彼此熟悉的女兒。不知怎的,她那與園子相距甚遠的不漂亮讓我高興。怎麼會有這種感情呢?原來,我得以發現園子具備著與美貌特權同義的爽朗的寬容之心,這只要看一下園子和對方把交叉的雙手相互親切握住並不停搖動的天真無邪的快活勁兒就可以知道,她之所以顯得比實際年齡大一些原因也在這裡。

  火車很空。我和園子偶然似地面對面坐到了窗口。

  加上一名女傭和大庭家三口人。這一行好容易才湊齊了的人數是6個。一列排開橫著坐,會餘出一人。我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默默算好了得數。園子大概也計算了。二人面對面重重落座,隨即交換了一下調皮似的微笑。

  計算的困難默許了這孤島的存在。從禮節上說,園子的祖母和母親要和大庭父女相對而坐。園子的小妹畢竟是小妹,馬上選擇了既能看到母親又能看到外面景色的地方。她的二姐學了她的樣子。因此,只有大庭先生家的女傭照看著兩個早熟的孩子的座位,簡直變成了運動場。破舊的坐椅靠背,把我、園於與他們7人隔開。

  火車還沒開動、大庭就開始了他那勢蓋一行的饒舌。細聲細氣的、女人般的饒舌,除了要求隨聲附和外,斷然不給對方留下任何權利。透過坐椅的縫隙可以發現,草野家的饒舌代表、心理上還年輕的祖母也被搞得目瞪口呆。園子的祖母和母親「是」、「是」了兩聲,接下來就只有在關鍵時候跟著笑的份了。大庭的女兒則一言不發。不久,火車開動了。

  離開車站,陽光透過髒兮兮的窗玻璃,落到了凹凸不平的窗框以及身穿大衣的園子和我的膝蓋上。她和我聽著身旁的饒舌,默然無語。有時她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這立時就傳染了我。每逢這時,我們的目光不免相碰。這一來,園子的眼神又轉而變成了注意身旁說話聲的、閃爍的、調皮的、無憂無慮的,避開了我的視線。

  「我準備,死的時候就穿這身衣服。要是穿國民服紮綁腿去死,絕對死不痛快。我要讓女兒穿裙子,不讓她穿長褲,要死就讓她死得像個女人,就算是做父母的慈悲心腸吧。」

  「是啊,是啊。」

  「另外,您家要疏散東西的話,請告訴我。家中缺少個男的怕是多有不便吧。有事情儘管吩咐。」

  「不敢當,不敢當。」

  「我已經買下了T溫泉,銀行職員的東西全放在那裡。那裡絕對安全。我可以保證。鋼琴什麼的,一概沒有問題。」

  「不好意思。」

  「另外,令郎那個隊的隊長人好,真幸運。聽說我兒子那個隊的隊長,愛揩油,索要人家會面時帶去的食物呢。這和大海的對面有什麼兩樣?聽說上次會面後的第二天,隊長的胃就痙攣了呢。」

  「哇,嘻、嘻……」

  ——微笑再次湧向園子的嘴角,她局促起來,於是從提包中取出一冊文庫本的書。我有點不樂意了。但,我時那書名產生了興趣。

  「什麼書?」

  只見她笑著把打開的書像扇子一樣遮住臉,封面朝向我。書名《水妖記》,後面的括弧內注有片假名寫的讀法。

  ——我覺察到身後有人從座位上站起。是園于的母親。她看上去是為了鎮壓小女兒在座位上亂蹦亂跳並乘機逃避大庭的饒舌。但是,目的不僅僅在此,做母親的把吵鬧的小女兒和說大人話的二女兒扯到了我們的座位上,說:

  「那麼,就讓這兩個吵鬧鬼跟你們在一起吧。」

  園子的母親是個舉止典雅的美人。那裝點她溫柔話語的微笑,有時竟顯得可憐。在我看來,眼下她說話時的微笑也包含著某種傷感和不安。母親一走,園子和我國光一閃交換了一下眼神。我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筆記本,用鉛筆在扯下來的一張紙上寫道:

  「你媽媽不放心喲!」

  「寫的什麼?」

  園子斜身湊過臉來。我聞到了一股孩子般的頭髮味。她讀完紙上的字,臉紅到耳根,低下了頭。

  「喂,對不對?」

  「唉呀,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