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
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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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軍隊以為著「死亡」,可前方並沒有聳立著值得我逃脫「死亡」的生存。正因為如此,我才難以理解我從營門那麼奔跑的力量的源泉。我還是想活下去的,不是嗎?即使是以毫無意志的、氣喘噓噓奔向防空壕的那瞬間似的活法。 突然,我的另外一個聲音說:「我當然一次也沒有想到過死喲。」這句話解開了我羞恥的疙瘩。雖說難以啟齒,但我能夠理解。我要說,我對軍隊的期待只是死,全是假的。因為,我對軍隊生活懷有一種官能的期待,而且保持這種期待的力量只不過是世人皆懷著的對於原始周於的堅信,只不過是那惟獨自己絕不會死去的確信罷了…… ……但是,我實在不願意這麼想。我寧願感覺自己是個被死亡拋棄的人。我寧願像外科醫生做內臟手術一樣,集中微妙的神經,客客氣氣地凝視著想要死的人被死亡拒絕的奇妙痛苦。我甚至覺得,這顆心快樂得簡直達到了邪惡的程度。 校方因與飛機製造廠感情不和,2月份把學生全部撤回,並排下了3月複課、4月去其他工廠的日程。2月末,1000多架飛機飛來空襲。可想而知,所謂3月複課將名存實亡。 這樣,等於是在戰爭最激烈之際給了我們一個月的毫無用處的假期。我們得到的,好比是受潮的煙花。然而,比起領取一袋無太大用場卻馬上可以派上用場的幹麵包來,這受潮煙花的饋贈更讓我高興。因為,這禮品像大學給的呆頭呆腦的東西。——眼下這時代,毫無用處的本身就是了不起的禮品呢? 我的感冒好了,幾天後接到了草野母親打來的電話。電話上說,駐紮在M市附近的草野所在的部隊3月10日允許第一次會面,問我去不去。 我當即答應下來並為商定這事迅速去了草野家。一般認為傍晚至8點這段時間內最安全。草野家剛吃過飯。草野的母親是個寡婦。我被讓到了他母親和三個妹妹所在地爐旁。他母親向我介紹了那彈琴的少女,這才知道她叫園子。因為她和著名鋼琴家I夫人重名,我就以那次聽到的琴聲為題,略帶揶揄地開了幾句玩笑。19歲的她在昏暗的遮光燈燈影下漲紅了臉,沒有開口。園子穿著紅色的皮夾克。 3月9日的早晨,我去了草野家附近的車站,在走廊等待草野家的人。清晰可見隔著鐵路的一家家店鋪,因強行疏散而瀕臨倒塌。房屋發出的嘎渣嘎渣聲,撕碎了清冽早春的大氣。有些破裂的房屋中還露出了耀眼的新木紋。 早晨尚有寒意。近幾天沒有聽到過警報聲。其間被擦拭得越來越明澄的空氣,現在已經露出即將崩潰之態而繃緊了纖細的神經。大氣簡直是一經彈撥便會雅聲四起的琴弦,使人想到那瞬間過後就要達到音樂高度的、充滿豐饒虛無的靜寂。就連落在人影皆無的月臺上的冷冰冰的陽光,也因預感到某種類似音樂的東西而戰慄不已。 這時,對面的臺階上有一個穿藍色大衣的少女走下來。她扯著妹妹的手,照顧著妹妹,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拾級而下。另外一個十五六歲的妹妹,耐不住這慢條斯理的行進,沿著空蕩蕩的臺階故意左拐右繞,但並沒有飛快跑下。 園子似乎還沒有發現我,可我看她看得很清楚。有生以來,我從沒有感到過女性竟有著如此動人的美。我的胸瞠激烈跳動,我的心靈變得純淨。我這麼寫,想必從頭讀下來的讀者難以相信。要說原因的話,因為,一來我對額田的姐姐有人為的單相思,二來我又有這激烈跳動的胸膛,可是似乎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將兩者加以區分。因為,我現在沒有理由置那時的深刻剖析於不顧。因為,真的那麼做,寫作這一行為一開始就成了徒勞,人們會認為我寫的只不過是我隨心所欲的產物而已。還因為,我為此必須前後呼應才能萬事OK。但是,我的一部分準確記憶告訴我,如今的我與過去的我存在著一點差異。那,就是悔恨。 園子又下了兩三級臺階時發現了我。只見她寒氣中更透水靈,雙頰緋紅地笑了。她那黑眸子圓大、眼皮有幾分沉重、若帶困意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像是想說什麼。隨即,她把小妹交給了十五六歲的妹妹,身姿輕柔若搖曳之光一般順走廊奔我而來。 我看到是早晨向我跑來,而不是我從小就生硬勾畫的、作為肉的屬性的女人。若是那種人,我虛情假意地迎上去就行了。然而,讓人困惑的是,我的直感使我發現了惟獨從園子這裡才可以發現的自己的另外的一種東西。這是一種自己無法與園子等值的深深的虔敬之感,而不是什麼齷齪的自卑。當我看到每瞬過後都更加接近的園子時,一股無法排遣的悲哀襲上我心。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情,一種可以動搖我存在根基般的悲哀。我以前看女性,從來都是懷著孩子式的好奇和虛假的肉感這人工合金的感情,從來沒有哪一次能夠這樣最初的一瞥心靈就被如此深沉、如此無法解釋、絕非偽裝的悲哀所震撼過。我意識到這是悔恨。然而,我有給予我悔恨資格的罪孽嗎?難道說有什麼先於罪孽的悔恨不成?這顯然是個矛盾。是我生存本身的悔恨嗎?難道是她的身影把這悔恨從我身上喚醒?或許,這正是罪孽的預感呢? ——園子已經不可抗拒地站在我的面前。她見我直愣愣的,就把方才行了一半的鞠躬禮重新來了一遍。 「您在等我們是嗎?母親大人和祖母大人(她使用了奇怪的語法,臉紅了)還沒有收拾好,看樣子要遲一會兒呢。這個……這個……再等等,(接著她慎重起見重說一遍)請您再稍微等候一會兒,如果還不來,咱們就先去U車站好嗎?」 她結結巴巴一句一頓地說完後,再次長喘了一口氣。園子個頭不小,達到了我的額頭。她上身優雅勻稱,腿很美。那張沒有化妝的稚氣未消的圓臉,如同不知化妝的潔白無瑕的靈魂的肖像畫。嘴唇微微乾裂,反而更因此顯得生動。 接下來,我們說了兩三句可說可不說的話。我竭盡全力做出一副快活狀,竭盡全力把自己扮成一個十分機智的青年。然而,我討厭這樣的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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