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這般寫來,人們認為我從她的腿上獲取了肉感也沒有辦法。其實不是。我已再三聲明,關於異性的肉感我完全沒有一定之見。那極佳的佐證就是:我絲毫沒有想看女人裸體的欲望。然而,我是認真思考愛女人的。每當那讓人生厭的疲勞戰局了我的心並開始干擾我追求這「認真思考」時,我便以為自己是個理智占上風的人而喜不自禁,我把自己冷漠的不長久的性情比成了男人玩膩女人後的情緒。我以此甚至一併滿足了自己意欲裝作大人般的買弄。在我的內心,之中心理活動的程序已經固定下來,就像丟進一角硬幣馬上可以吐出糖塊的點心鋪的糖果機一樣。

  我以為男人不帶任何欲望也可以愛女人。這大概是歷史進入人類社會以來最不著邊際的企圖。我自己不僅意識不到這一點,而且要當一個(說大話是我的秉性,乞諒。)傳播愛之教義的哥白尼。我因此理所當然地信奉起柏拉圖式的觀念來。看上去可能與我前面講的有矛盾,但我是由衷地名副其實地純粹地信奉它的。我所信奉的,或許不是其對象而是其純粹性吧?我發誓所要忠誠的,不就是這純粹性嗎?這是後話。

  有時候我之所以顯得不相信柏拉圖式的觀念,那是因為我的頭腦總愛向我所缺乏的肉感這一觀念傾斜,還因為我那人為的疲勞總想裝出一副大人樣而獲得病態的滿足。就是說,它源於我的不安。

  戰爭的最後一年,我21歲。新年伊始,我們學校被動員到M市附近的N飛機製造廠。十分之八的人當工人,餘下的身體虛弱者幹事務性工作。我屬￿後者。可是在去年的體檢中,我被宣佈通過了第二乙種兵。我擔心,或今天或明天入伍通知就要來到。

  僅僅橫穿廠區也要花費半個小時的大型工廠,坐落在黃塵飛揚的荒涼的土地上,驅動著數千工人運轉不停。我也是其中的一員,4409號,臨時工牌953。這家大工廠建立在不計較資金回收的神秘的生產經費之上,向巨大的虛無做出奉獻。每天早晨念念有詞的神秘宣誓也事出有因。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不可思議的工廠。現代的科學技術、現代的管理方式、眾多優秀頭腦的精密合理的思維統統獻給了一個東西——「死亡」。這家專為特攻隊生產零式戰鬥機的工廠,就像一種自身鳴動、呻吟、泣叫、怒吼的黑暗宗教。如果沒有某些宗教式的誇張,就不可能有如此龐大的機構;我覺得,甚至連董事們大飽私囊也帶有宗教色彩。

  有一次,空襲警報的報警器把這邪惡宗教的黑色彌撒的時刻告知了人們。

  辦公室裡一片緊張,什麼「情報是咋說的?」之類的土話全跑了出來。這房間裡沒有收音機。所長辦公室的女事務員跑來緊急報告:敵機有好幾個編隊。忙亂之中,擴音器裡的沙啞聲發出了婦女、學生以及國民學校的兒童迅速隱蔽的命令。救護人員各處奔走向人們分發印有「止血時分」的紅色標簽。如果負了傷,止血時就把時間寫到這標簽上,然後別在胸前。報警器響後還不到10分鐘,擴音器裡又傳出了「全體隱蔽」的通知。

  事務員們懷抱著重要的文件箱奔向地下的金庫,藏好後又都爭先恐後地跑上地面,加入到已經非跑穿越了廣場的、戴著鋼盔纏著防空頭巾的人群之中。人潮正向大門奔流。大門外面,是光禿禿的黃色荒原。七八百米開外的小山丘處的松林裡,挖下了無數的塹壕。塵土飛揚之中,分為兩路的、無言的、心急火燎的、盲目的群眾,朝向總之不是「死亡」的,即使它是容易坍塌的紅土小洞也總之不是「死亡」的物體,奔跑而去。

  我休息日偶然回家,夜間11點接到了入伍通知。電文要我2月15日報到。

  像我這樣瘦弱的人在城市並不少見。於是,父親出主意說,若在原籍農村參加體檢,這弱不經風的樣子更顯眼些,也許當兵的事能得意倖免。因此,我在原籍的H縣參加了體檢。儘管我當時沒能把農村青年易如反掌連舉十次的草米袋提到胸部使得體檢官啞然失笑,可記過仍然達到了第二乙種兵標準,如今又接到了通知不得不參加由農村人組成的粗野部隊。母親悲痛哭泣,父親垂頭喪氣。通知到了手上,我也覺得晦氣,可同時又希望自己壯烈死去。所以,想通了,認為怎麼著都無所謂。只是在工廠患的感冒到了火車上發作起來,待踏上了祖父破產後已無寸土的故鄉,到達親密的熟人家時,高燒燒得我竟不能站立了。由於那家的細心照料,特別是大量服用的退燒藥發揮了威力,我基本上是雄赳赳地跨入了營門。

  一時被藥鎮住的燒重新抬了頭。入伍體檢,人要被剝得像野獸一樣精光,我手足無措連打了好多噴嚏。黃毛小軍醫錯把我支氣管的咕咕聲當成診音,另外加上我關於病情的心口胡說,於是誤診成立,我還因此被查了血沉。我被命令即日回家,病名是:肺浸潤。

  一出營門,我撒腿就跑。荒涼的冬天的山坡通向下方的村莊。就像在那家飛機製造廠一樣,我的腿,向著那總之不是「死亡」的東西、向著那總之不是「死亡」的方向奔去。

  ……我躲避著從夜行列車窗玻璃的破口吹進的風,忍受著惡寒和頭痛的折磨。「你要去哪裡?」我問自己。難道要回因父親的優柔寡斷還沒有疏散的提心吊膽的東京的家?要回籠罩著我家的、幽暗的不安密佈的城市?要回到瞪大家畜一樣的眼睛,主動搭訕相互問候「沒事吧?沒事吧?」的百姓中?或是要回到盡是患有肺病的大學生那沒有絲毫抵抗表情聚集在一起的飛機製造廠的宿舍?

  坐椅的木靠背隨著火車的震動把被我靠松了的、出現縫隙的木板晃得直響。我閉上眼,在頭腦中描繪著一幅圖景:我碰巧在家遇上了一家人全在空襲下喪生。一股無可言喻的厭惡從這種空想中生出。日常與死亡的關係,從沒有給過我如此奇妙的厭惡。不是說就連貓臨死也要躲起來不願讓人看見自己的死樣嗎?我看到家人的慘死狀,家人看到我的慘死狀,這種想像,僅僅是想像,就使嘔吐物湧到了我的胸口。死亡這一相同的條件襲擊一家,瀕死的父母、兒子、女兒全都露出死亡的同感並相互交換一下眼神。這只能認為是天倫之樂合家團圓場景的可惡的複寫。我希望自己在他人中間光榮死去,這與希望自己在晴朗的天空下死去的埃阿斯的希臘式心情也不盡相同。我所追求的,是天然自然的自殺。我願意像之還不狡猾的狐狸滿不在乎地傍山而行,並且恰因為自己的無知而被獵師射殺。

  ——那麼,軍隊不是最理想嗎?我寄希望於軍隊的,不正是這一點嗎?但,我為什麼那麼竭力向軍醫撒謊呢?為什麼說自己已經低燒半年,說自己腰酸背疼得要死,說自己痰中帶血,說昨晚還滿身虛汗(當讓是因為服用了阿司匹林)呢?為什麼當我被告知即日回家時,感到若不花一番力氣爬上面頰的微笑難以消去呢?為什麼我一邁出營門就那麼奔跑呢?難道是我的希望被背叛了?自己沒有垂頭喪氣,沒有雙腿無力,沒有步履蹣跚究竟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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