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
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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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雲大都排在口令台正前方的第一排或是第二排。這張臉很容易發紅;看他跑來做晨禮時那氣喘噓噓的臉,我感到是一種愉快。他常常是一邊氣喘噓噓,一邊一粗魯的動作解開上衣的口子,然後將襯衫的下擺,從褲子裡拽出來。這樣,我在口令臺上,想不看也不可能不看那若無其事裸露出白皙光滑上身的他。因此,當朋友漫不經心地對我說:「你喊口令時總是低著眼睛嗎!?你就那麼膽兒小啊!」這時,我就渾身打冷顫。但是,這次我也沒有得到接近他薔薇色半裸體身體的機會。 高中部學生曾利用夏季的一周,全都到M市的海軍機關學校去參觀。那天,在游泳時間大家都跳進了游泳池。不會游泳的我,以肚子不適為藉口,只想旁觀。可一個海軍大尉主張日光浴是萬病之藥,所以,我們病人也都被搞得身體半裸。一看,病人組裡有八雲。他抱著白皙緊繃的手臂,微風吹拂著那被陽光曬黑的胸脯,像是用潔白的前齒玩弄下唇一樣,緊咬著它。參觀中自稱生病的人們,由於都選擇了游泳池周圍的樹陰而集中起來,所以,我接近他是不困難的。我觀測著他柔軟軀體的周圍,凝視著靜靜地隨呼吸而起伏的腹部。我不禁想起惠特曼這樣的詩句, ……年輕的人們仰面朝天 白皙的腹部在陽光下隆起。 ——但是,這次我也沒對他說一句話。因為我為我那貧瘠的胸部及瘦弱蒼白的胳膊感到羞恥。 昭和19年——戰爭結束的前一年——的9月,我畢業離開了幼年起一直就讀的學校,考入某大學。父親不由分說強迫我選擇了法律專業。然而,我並沒有太沮喪。因為我清楚,不久自己將被拉去當兵而戰死沙場,一家人也將在空襲下全部喪生。 當時盛行借衣服。一個高年級的老校友在我入學的同時要上前線,就把他大學的制服借給了我。我說好待我上前線時一定還給他家,於是穿上它上起學來。 雖然我比常人倍怕空襲,可同時也以某種甘美的期待焦急等候著死的到來。我反復說過,未來對於我只是個沉重的負擔。人生自起初就用義務觀念把我卡得死緊死緊。我不可能履行義務于人生是一清二楚的,可它仍舊以不履行義務為由嚴厲斥責我。我想,我一死,讓你這人生撲個空豈不快活。我官能地和「戰時流行」——死的教義發生了共鳴。我想,萬一我「光榮犧牲」(這雖然與我的形象相距甚遠),就是滑之大稽地結束了一生,墳墓下的我就有了不盡的笑料。可警報一旦作響,這樣一個我則往往第一個逃進防空壕中。 ……我聽見了難聽的鋼琴聲。 那是在一個馬上就要作為特別幹部候補生入伍的朋友家。我很珍重這個名叫草野、高中時期可以和他探討些精神問題的唯一的朋友。我這種人不敢奢望交朋結友,但我下面的話卻恐怕連這唯一的友情也要傷害,我感到了迫使話語出口的自己內心的殘忍。 「琴音好聽嗎?上氣不接下氣似的。」 「彈琴的是我妹妹,老師剛走,她正在練琴。」 我們停止了對話,再次豎起耳朵。草野馬上就要入伍,怕是飛進他耳中的已不單單是隔壁的鋼琴之聲,而是眼看就要與之分離的「日常之物」的既蹩腳又急人的美吧。像是對照著筆記做出的差勁的點心,琴的音色裡有一股親切感。我秉性難移,忍不住問道: 「多大了?」 「18歲。我下邊就是她。」 草野回答。 ——越聽越覺得那確實是18歲的、多帶夢幻的、尚未意識到自己美在何處的、指頭猶存稚氣的鋼琴聲。我希望她的聯繫能永遠繼續下去。果然,如願以償,這琴聲在我的心中一直響到5年後的今天。多少次,我力圖相信這是我的錯覺。多少次,我的理智嘲笑這種錯覺。又有多少次,我的軟弱譏笑我的自我欺騙。儘管如此,鋼琴聲卻支配著我,假若能從宿命一詞中抽去讓人生厭之義,那麼對於我,這聲音的確是命中註定。 我記得,就是這「宿命」一詞不久前曾給了我異樣的感受。高中畢業的典禮結束後,我隨原是海軍大將的校長去皇宮謹表謝忱。在車內,那兩眼眼屎、滿臉愁容的老人批評我應徵時執意當一名普通士兵而沒有申報特別幹部候補生,並堅持說我的身體根本不能適應列兵生活。 「我有思想準備。」 「你不瞭解才這麼說。不過,現在報名期已過,後悔也晚了。這也是你『命中註定』(原此為英語,下同)的喲。」 他宿命一詞的英語發音帶有明治時代的味兒。 「我的什麼?」 我問。 「『命中註定』。這也是你『命中註定』的。」 ——他以生怕被人以為是婆心的、顯露出老人特有的羞恥的漠然的口吻,單調地重複了一遍。 我以前在草野家也肯定見過那彈琴的少女,可是,清教徒式的草野家完全不同于額田家,他的三個妹妹總是靦腆一笑馬上躲在一邊去了。草野入伍的時間一天天臨近,我們二人交替著相互訪問依依惜別。對於他的妹妹來說,那琴聲把我弄成了一個木頭人。自從聽了那聲音,像是聽說了她的什麼秘密似的,我再也不能正面瞧她或主動上前搭話。她偶爾出來送茶,我眼前看到的,只是那輕盈而敏捷擺動的雙腿。或許是因為裙褲和褲子的流行而使女人的腿難得一見?這雙腿的美著實讓我感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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