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
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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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六歲的少年,在操縱這種與年齡不相符的意識時,容易陷入的過錯,是認為只有自己一直遠比其他少年堅定穩重,能夠控制意識。並非如此,只不過是我的不安,我的不明確,比任何人都更早地要求意識的制約,而我的意識只不過是錯亂的工具。我的操縱,只不過是不確定的、瞎猜的估量。按斯蒂芬·茨威格的定義,「所謂惡魔性的東西,是在所有的人中天生的,向自己以外、超越自我、驅使人走向無限的不安定」。而且它「宛如自然,從過去的混沌中,將不該排除的不安定部分,殘留在我們的靈魂之中」,那不安定部分帶來緊迫,「要向超人類的、超感覺的要素還原」。在意識只帶有單純解釋效用的情況下,人不需要意識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自己雖然絲毫沒有從女售票員那裡感受到肉體的魅惑,可是我就在眼前看到純屬類推和前面提到的欠斟酌地無意識地說出的話,使朋友們吃驚、羞紅了臉,並且用思春期般敏感的聯想裡,從我的話中,甚至像是感到了朦朧的肉感的刺激,我當然湧起一股不良的優越感。但是,我的心並未就此停止。這次輪到我自己被欺騙了。優越感醒悟得偏頗。它尋求這樣的途徑。優越感的一部分變得自負、變得酩酊泥醉,認為自己比人家強。這酩酊泥醉的一部分比其他部分早早醒來,儘管其他部分尚未醒,可醒悟了的意識還是過早地算計一切而犯下過錯,所以「比人家強」這酩酊泥醉,被修正為「哪裡,我也同大家一樣」這一謙虛。這是由於誤算而敷衍為「可不是麼,在所有方面大家都一樣」(尚未醒悟的部分將這敷衍變得可能,並支持它),最終引導出「誰都這樣」這狂妄的結論,只不過是錯亂工具的意識在此發揮著強大力量,……由此完成我的自我暗示。這自我按時,這非理性的、愚蠢的、冒牌的、而且連我自身都發覺那明顯欺騙的自我暗示,從這時起以至於至少占了我生活的百分之九十。我不禁認為也許沒有比我更經不起附體現象的了。 即使是正在讀這書的人也會明白的吧?我之所以留下了對公共汽車女售票員的稍微肉感的話柄,實際上只不過是出於很單純的理由,只有那一點我沒有發覺。——它實在是單純的理由。這理由,一句話,就是我關於女人的事,沒有其他少年所具有的先天的羞恥。 為了避免人們指責我用現在的想法去分析當時的我,我來抄錄一節16歲時我自己寫的東西吧—— ……陵太郎毫不猶豫地加入到不認識的朋友中間。他相信以儘量快活的行動——或者是表現給人家看的行動,被塞進了那無緣無故的陰鬱、厭倦之中。信仰的最好要素——自信,將他置於一種白熱的靜止的狀態。他加入無聊的玩笑、胡鬧的同時,不斷地想到的是……「我現在既非無能也不無聊」。他稱此為「忘卻了憂傷」。 周圍的人們一直位以下的疑問而煩惱著,即自己幸福嗎?這樣就算快活嗎?就好象疑問的事實是最為確實的一樣,這就是幸福的存在形式。 然而,陵太郎自己定義為「快活」,將自己置於確信之中。 按這樣的順序,人們的心傾向於他所謂的「確實的快活」。 終於,雖朦朦朧朧但真實的東西,被強力關入虛偽的機械之中。機械有力地啟動。這樣,人們發覺不了自己在「自己欺騙的房間」之中…… ——「機械有力地啟動……」 機械有力地啟動了嗎? 少年時期的缺點,是相信要是將惡魔英雄化,惡魔就滿足我們。 不管怎麼說,我向人生出發的時刻正在迫近。走向這旅程我所儲備的知識,很多小說,一本性知識事典、與朋友們傳閱的春書、野外演習時每天晚上從朋友那兒聽來的很多天真的下流故事……首先就是這些。燒灼般的好奇心,是比這所有一切都忠實的旅行伴侶。就連出門的架勢,也只因要當一部「偽裝的機械」而顯得瀟灑。 我仔細研究很多小說,調查我這個年齡的人怎樣感覺人生,怎樣對自己講話。因為我沒有住校的生活;沒有加入體育部;而且我們學校裝模作樣的人多,一過了前面說過的無意識的「下司遊戲」的時期,幾乎沒人涉及低級下流的問題;最後,我甚為內向;這些情況難以瞭解每個人的本來面目,所以,必須進行從一的原則到「我這個年齡的男孩」一個人的時候感受到什麼的推理。在燒灼般的好奇心方面,似乎跟我也完全共同的一個時期——思春期,探望了我們。一到達這個時期,少年似乎就過分地只是想女人、長出青春痘、始終頭腦發熱而寫些甜蜜的詩。性研究書上不斷敘述手淫的危害,而看到有的書上又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危害,盡請放心時,從此他們似乎也熱衷手淫。在這點上,我也同他們完全相同!儘管相同,可對於進行惡習時心中對象的顯著差異,我的自我欺騙卻置之不問。 首先,他們好象是從「女人」上,這字感受到異常的刺激。好象只需女人這字在心中稍一浮現,就變得頰面緋紅。但是,我從「女人」這字上所感受到的印象,在感官刺激方面,從未感到比看到鉛筆、汽車、掃帚這類字有更多的感受。這種聯想力的缺乏,在與朋友談話時也常常反映出,就像關於片倉母親那件事的情況一樣,是使我的存在變成癡愚呆傻的證例。他們認為我是詩人而理解了我。我只因我不想讓人認為我是詩人(因為據說詩人這種人肯定是被女人操縱的),所以,為了能與他們的看法吻合起來,就人為地陶冶這聯想力。 我不知道,他們和我不僅在內在感受方面,即使在不外露的表面上,也顯示出明顯的差異。即:他們只要看見女人的裸體照片,就立刻興奮不已。只有我不會。而且,引起我興奮不已的「性興奮」的對象(那從一開始就由於倒錯愛的特殊性質而經過了奇妙的嚴格選擇)是愛奧尼亞型的青年裸像,可這毫無引起他們「性興奮」的力量。 我在第二章,有意詳細地描寫了青春騷動是與此事有關的。因為,我的自我欺騙被在這點上的無知所促進。在任何小說的接吻場面,關於男人肌體亢奮的描寫都被省略了。這是理所當然的、無法描寫的。性的研究書籍中,就連接吻時會發生肌體亢奮也被省略了。我讀到的是:肌體興奮是只有在肉體交接之前,或是由於描繪其幻覺而發生。我不禁認為,即使沒有任何欲望,只要是到了那時,突然——簡直就像是來自天外的靈感——我也會出現肌體亢奮吧。心裡有百分之十不斷低聲說道:「也許只有我不會發生。」它變成我種種形式的不安而反映出來。但是,我在重演惡習時,心中沒有浮現過女人的某一部分,哪怕是一次。哪怕是試驗性的。 我沒有做過。我認為我沒有那樣只不過是由於我的懶惰。 結果,對於除我以外的少年每夜做的夢,我是一無所知。他們夢見昨天在街角見到的女人,一個個赤身裸體走動著;在少年們的夢中,不知多少次浮現出女人的乳房,它們像是從夜晚的海中漂浮上來的水母;女人們的寶貴部分,張開濕潤之唇,幾十次幾百次幾千次、沒完沒了地不斷唱著無從知曉的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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