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十八


  「這兒好切吧。」

  我將叉子叉入心臟。血液的噴湧正面噴到我的臉上。我用右手的刀子將胸部的肉很快先薄薄地切了起來……

  貧血雖然治好了,可我的惡習卻加重了。在上幾何課的時間裡,我看不夠教師中最年輕的集合教師A的那張臉。據說作過游泳教師的他,具有被大海陽光灼曬的臉色和漁夫般粗厚的嗓音。由於是冬天,我一邊將一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裡,一邊將黑板上的字抄寫在筆記本上。這期間,我的眼睛離開筆記本,無意識地追逐著A的身姿。A一邊用年輕而有朝氣的聲音反復地解釋集合難題,一邊在講臺上走上走下。

  官能的苦惱已經浸入了我的行住坐臥,年輕的教師,不知何時以夢幻般的赫拉克勒斯(希臘羅馬傳說中最著名的英雄)的裸像展現在我的眼前。他一邊左手移動著黑板擦,一邊伸出右手用白粉筆書寫公式。我從貼著他後背的衣皺裡,看到了彎弓的赫拉克勒斯(著名的雕塑作品)的肌肉的線條。我終於在上課時間裡犯了惡習。

  ——我垂著呆呆的頭,走向課間休息的操場。我的——這也是單相思的而且是留級生的——戀人湊了過來問道:

  「噯!你!昨天到片倉家去弔喪了吧?情況怎麼樣?」

  片倉是前天舉行過葬禮、因結核病死了的溫和典雅的少年。聽朋友說那死去的臉似像非響惡魔,我計算好在他火化時去弔喪。

  「噯,難過什麼,人都已經成骨灰了。」我只能這樣冷淡地回答。可忽然我想起奉承他的傳話。「哦,還有,片倉的母親衷心地向你問好,她還讓我告訴你,以後變得冷清了,所以請你一定去玩。」

  「混蛋!」——我被急劇的、但帶著溫和的力量在胸部推了一把而吃了一驚。我的戀人臉頰上,還因少年的羞澀而通紅著。我看見他的眼睛因把我當作同類的陌生的親切而閃閃放光。「混蛋!」他又說道,「你這傢伙變他媽的壞了啊!哭得他媽的弦外有音。」

  ——我一時沒明白。我只是合乎情理地哭了啊,所以30秒左右沒明白過來。終於明白了,原來,片倉的母親還是個年輕漂亮且苗條的寡婦。

  還有比這更讓我心情悲慘的,那就是,這遲鈍的理解,不一定是出自我的無知,而是出自他和我所明確關心之所在的差別;我所感受到的距離感之雪白,是理應被預見的東西,卻因如此之晚的發現而使我吃了一驚的那懊喪。連片倉母親的口信兒會引起他怎樣的反應都沒考慮,只無意識地考慮將它轉告給他以便奉承他。自己這幼稚的醜陋、像孩子哭泣後臉蛋上幹了的淚痕一樣醜陋,使我絕望了。我為什麼就不能保持現在這樣呢?對於這個已被反復問了一百萬遍的詢問,在這個問題上我也過於疲憊而不想問了。我厭膩透了,在純潔中墮落。心想事成(那是多麼的溫柔啊!)我也能夠從這種狀態中解脫出來,我想。我尚不知道我現在所厭倦的,很明顯是人生的一部分,就像相信我厭膩的是夢想而不是人生一樣。

  我從人生那裡收到了出發的催促。是從我的人生?即使萬一不是我的,我也必須出發,將沉重的腳向前邁進的時期來到了。

  第三章

  人人都說人生像舞臺,但是無法認為會有很多人像我一樣,從結束少年時期起,就一直被人生是舞臺的意識所操縱著。這已是一個牢固的意識,不過由於的的確確樸素、經驗缺乏與它摻雜在一起,雖然我心中某處疑惑——人們不會像我一樣走向人生,可心裡有七成卻深信,人人都是這樣開始人生的。我曾樂觀地相信,總之是結束了表演就落幕。我早死的假說參與了它。但是,到了後來,這樂觀主義,更確切地說是夢想,蒙受了嚴厲的報復。

  為了慎重起見,必須附帶說一下,不過我在這裡要說的,不是前面提到的「自我意識」問題。單單只是性欲的問題,在此還不想談它以外的事情。

  雖然劣等生的存在,本來就是由先天素質造成的,可我因想升入跟大家一樣的年級,就採取了姑息的手段。這手段即是在考試中,不管內容懂不懂,偷偷抄寫朋友的答案,然後若無其事地將它交上去。這種一般作弊比更不需要智慧、更厚顏無恥的方法,偶爾也獲得表面上的成功。他升級了,以低一個年級學到的知識為基礎去讀書,他完全跟不上,即使聽課也什麼都聽不懂。因此,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留級,一條是拼命裝作知道。何去何從,問題取決於他軟弱與勇敢的質,不取決於量。無論走哪條路,都需要等量的勇氣和等量的軟弱。而且,哪一條都需要對懶惰有一種詩一樣持久的渴望。

  一次,一群同學在校園外,邊走邊吵吵著談論一個在場的同學好象喜歡上了往返公共汽車的女售票員的傳言,我也加入了他們中間。傳言不久就被「公共汽車的女售票員到底什麼地方好啊」這一論題所取代。於是,我用有意冷淡的語調,拋出這麼一句話:

  「這個嗎,是那制服啊!那緊裹身體的制服好吧!」

  當然,我從來沒有從女售票員那裡,感到過這種肉感的魅惑。類推——純屬類推,不過在對待事物上,想使用大人一樣冷淡的色鬼的看法,這種與年齡相符的炫耀也幫了忙,才使我說出那樣的話。

  於是就出現了強烈的反應。這一夥是既在學校表現好,禮節也無可挑剔的穩健派。他們七嘴八舌地這樣說:

  「好傢伙,可真有你的!」

  「我想要是沒有相當的經驗,是說不出那種一針見血的話的。」

  「你這傢伙,實際上夠可怕的啊!」

  碰到這種天真激動的評論,我覺得藥效有點過火了。說同一件事,也有不那麼刺耳、質樸的說法。那樣也許使人們認為我有城府。於是,我反省自己的措辭是應該再稍微斟酌斟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