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
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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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為懶惰?也許是因為懶惰?這是我的疑問。我對人生的勤奮都是來自此處。我的勤奮歸根到底是耗費於這個懶惰的辯護上,投入到為懶惰而懶惰的安全屏障中。 周縣,我決心要備齊關於女人的記憶的號碼。總之,它少得可憐。 十四五歲時發生了這樣一件事。那是父親調到大阪工作的那天,在東京站送完站回來時,親戚數人來到我家。也就是,他們一行人跟我母親、我和我妹妹、弟弟一起,來我家玩。其中有堂姐澄子。她還沒結婚,20歲左右。她的門牙有點齙。那是極為潔白美麗的門牙,一笑首先是門牙閃爍出光亮,以至使人不禁認為是為了那兩三顆的醒目耀眼而故意這樣的。那稍稍有點的外齙,給她的笑增添了無法形容的可愛。齙牙的不協調,就像一滴香料滴如臉蛋、姿容以柔美的協調之中,強化了那協調,將香味的重音,加入到那美麗的樂章中。 愛這個詞要是不妥的話,那麼,就是我「喜歡」這堂姐。從孩提時起,我就喜歡從遠處看她。我常常在她進行羅紗刺繡的旁邊,什麼也不幹地呆坐上一個多小時。 伯母們到裡屋後,我和澄子並排坐在客廳的椅子上,默默無語。送站的擁擠給我們大腦所造成的亂哄哄的痕跡尚未消失。我不知怎麼特別疲勞。 「啊,累死了!」 她稍稍打了個呵欠,並起雪白的手指,像念咒似的,用那手指兩三次輕輕地疲憊地拍打著捂住了嘴。 「你不累嗎,小公子?」 不知怎麼的,澄子用兩隻袖子遮著臉,沉甸甸地將臉枕到旁邊我的大腿上。然後,慢慢地挪動著臉,調整著臉的方向,一動不動地呆了一會。我因制服褲子被當成枕頭的光榮而顫抖。她的香水和白粉的氣味使我張皇失措。疲憊地、直直地睜著水靈靈的眼睛而一動不動的澄子的側臉,使我感到困惑…… 只有這些,可是,我永遠記著自己腿上片刻存留的奢華的重量。不是肉感,只是某種極為奢華的歡喜。類似勳章的重量。 往返學校時,我常常在公共汽車上遇到一個貧血體質的小姐。她的冷漠吸引了我的注意。那以極為無聊、厭倦的樣子望著窗外,稍稍突出的嘴唇的硬度,總是那麼顯眼。我不禁感到,她不在時的公共汽車是美中不足的,並不由地變得期待見到她而上下車了。我想,這是愛戀嗎? 我全然不知。愛戀與性欲是怎麼結合在一起的,那時我怎麼也搞不懂。當然,當時的我並沒想把近江給我的惡魔般的魅惑,用愛戀這詞來說明。我想自己對公共汽車上看到的少女的模糊感情,是愛戀嗎?與此同時,我也被有著閃閃發亮的腦袋的粗野的公共汽車司機所吸引。無知沒有強迫我進行矛盾的解釋。在我看年輕司機側面臉頰的目光裡,有種難以回避的、喘不過起的、痛苦的、具有壓力的東西;在我隱音樂約地看小姐的眼睛裡,有種似乎有意的、人為的、容易疲憊的東西。這兩個眼神的關係就這樣全然不知地、兩個視線若無其事地在我的心中同住,無拘無束地共存。 作為那個年齡的少年,我看起來過分缺乏「潔癖」的特性,而且我看起來缺乏「精神」才能。如果說這些是因為我過分強烈的好奇心,自然而然地沒能使我走向倫理性的關心,是可以成立的。但是即使如此,這好奇心也類似久病纏身的病人對外界絕望的憧憬,一方面又與不可能的確信緊緊地結合在一起。這半無意識的確信,這半無意識的絕望,簡直可錯看成是奢望般地使我的希望生機活現。 尚且年紀輕輕,我卻不知在自己的心中去培育明確的柏拉圖式的觀念。是不是不幸?世間通常的不幸,對我具有怎樣的意義呢?關於肉感的我的莫大不安,也許只將肉欲方面弄成了我的固定觀念。我熟練於將與知識欲並無很大差異的純精神性的好奇心,確定為「只有這才是肉體的欲望」來使我自己相信。最終我熟悉了欺騙自己,就像我自身真的具有淫蕩之心一樣。它使我獨特地掌握了大人般的、行家般的態度。我擺出一副宛如對女人厭膩透了的樣子。 於是首先,接吻成另外我的固定觀念。接吻這一行為的表像,其實質,對我來說只不過是追求我的精神寄託於此的某種表像而已,現在的我可以這樣說。但是,寫時的我,由於將這欲求錯誤地相信為肉欲,所以,必須處心積慮地進行那種多種形式的心靈偽裝。把本來面目偽裝起的無意識的擔心,如此固執地激起了我有意識的演技。但是,回過頭來想,人能那樣完全地背叛自己的天性嗎?哪怕是一瞬間。 不這樣想,就無法解釋希望得到不欲求的東西,這一不可思議的心態。難道不是嗎?如果我處於不希望得到自己所欲求的東西這一正人君子之人的正反面,我會不會變得懷有最為不道德的希求呢?而且這希求不是可愛至極嗎?我是完全地將自己偽裝起來,徹底作為陋習的俘虜而行動的嗎?有關這些的玩味,對於以後的我來說,成了馬虎不得的工作。 ——戰爭一爆發,偽善的禁欲主義就風靡了整個國家。高中學生也沒能逃脫而例外。我們從入初中就開始夢想的「將頭髮留長點」的願望,進了高中也毫無實現的指望。漂亮時髦襪子的流行也成了過去。軍事訓練的時間過分地變長,各種各樣的東西策劃了無聊愚蠢的革新。 儘管如此,由於我的學校的校風,表面的形式主義歷來十分巧致,所以我們也沒感到有什麼束縛便送走了一天又一天的學校生活。分管我校的大佐軍官,是個開通人,另外,由於講東北腔而被起外號叫做東北特的舊特務曹長N準尉,他的同僚蠢蛋特,長著獅子鼻子的鼻子特,都瞭解校風,做事分寸掌握得不錯。校長是個具有女子性格的老海軍大將,而他以宮內省(管理皇宮事務的機關)為後盾,用無所事事的、不得罪人的循序漸進主義保守著他的地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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