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十五


  也許從那時起,我萌發出的、自我的斯巴達式訓練法的要求,也干預了這事情(寫這本書已是這要求的一個顯現)。我由於幼年時代的體弱多病和溺愛,長成個正面看人家的臉都害怕的孩子。從那時起,我就信奉這樣一個準則,即「必須變得堅強」。為此,我開始在往返的電車裡訓練自己:盯著乘客的臉看而不管對方是誰。大部分乘客被這纖弱蒼白的孩子盯著看,並不怎麼害怕,只是厭惡地轉過臉去。幾乎沒人回看我。我認為能使人轉過臉去就是勝利。而且,逐漸地我變得能從正面看人家的臉了……

  ——確信斬斷了愛的我,自己的愛大體已被忘卻。關於性,我已經掌握了一般性的知識,我還沒有為比不上他人而煩惱。

  因為我並不相信自己超越常規的欲望是正常的、正統的。也並非誤信朋友中某人也抱有跟我同樣的欲望。令人吃驚的是,我因沉溺於讀浪漫的故事,簡直就像個不諳世事的少女,將所有的風雅的夢,都寄託於男女愛戀和結婚這些東西上,將對近江的愛投入了馬大哈的謎堆中,也沒深究其中意味。現在我寫「愛」,寫「戀」,並非全是我所感受的。我所夢也沒想到,這種欲望和我的「人生」之間有些重大的關聯。

  不僅如此,直感要求我孤獨。它以莫名的異樣不安——幼年時期就嚴重存在著成為大人的不安,這已在前面敘述過——表現出來。我的成長感總是伴隨著異樣的劇烈不安。個子一個勁兒地長,每年褲子都必須加長。所以在做褲子時要將褲腳縫進去長長一截。在這個時期,像所有人家一樣,我用鉛筆在家裡的柱子上標記上自己的身高。這事在飯廳裡,當這家裡人的面進行。每當長高了,家裡人就嘲弄我,或僅僅是因長高了而歡喜。我強作笑臉。但是,長成大人身高的想像無法不使我預感到某種恐怖的危機,對於未來的我那莫大的不安,一方面提高我脫離現實的夢想能力,同時驅趕我,使我遁逃向那個夢想的「惡習」。不安就說明已承認了它。

  「20歲之前你肯定死。」

  朋友們看到我柔弱的樣子,這樣嘲弄道。

  「也他媽的說得太嚴重了。」

  我雖然苦笑著,面部抽動,卻奇妙地從這預言中理解了這一感傷。

  「要不要打賭?」

  「要是這樣,我只好賭活,不是嗎?」我回答道,「如果你賭我死的話。」

  「是的,真夠可憐的啊,你要輸的啊!」

  朋友帶著少年人的殘酷,這樣重複著說道。

  不僅我一個人這樣,同年的同學都是這樣。我們的腋窩裡,還見不到像近江那樣茂盛的東西。只不過顯現出一點點蘖一樣的徵兆。而且以前我也不可能很注意那個地方。將它成為我固定觀念的,顯然是近江的腋窩。

  洗澡時,我開始長時間地立於鏡子前。鏡子毫不留情地映著我的裸體。我就像是那確信自己長大了也可能變成白天鵝的醜小鴨。這與那誇張的童話主題正好相反。我那期待總有一天我的肩膀也會像近江的肩膀,我的胸脯總有一天會像近江的胸脯,這期待就映在眼前的鏡子裡。雖然可以勉強地從那似像非像的我那瘦弱的肩膀、似像非像的我那貧瘠的胸脯上發現這期待,可那如履薄冰的不安,依然充滿我的心中,那與其是不安,不如說是一種自虐性的確信,一種帶有神諭味道的確信——「我絕不可能想近江。」

  在元祿時期(1688—1704年)的浮世繪(日本傳統風俗畫)裡,相愛男女的容貌常常被畫得驚人地相似。古希臘雕塑對於美的普遍理想,也使得將男女趨於相似。這裡難道不是少了愛的一個隱秘的意義嗎?難道不是流動著那想絲毫不差地相似而又不可能達到的熱望嗎?這熱望驅使人,將他們從不可能的相反之極引向變成可能的那悲劇性的離反,難道不是嗎?也就是說,既然相愛的東西不能變成完全相似的東西,莫不如努力使彼此沒有絲毫相似之處,使這樣的叛離原原本本地服務於媚態,難道沒有這樣的心理嗎?而且,值得悲哀的是,相似是在瞬間的歡迎中就結束的東西。因為儘管戀愛中的少女變得果敢,戀愛中的少男變得矜持,但他們想要相似,總會穿過相互的存在,向遠方——已經沒有對象的遠方,飛奔而去,也只能是這樣。

  以致於我說給自己聽「我因此斬斷了自己的愛」之強烈的嫉妒,照上面的隱秘意義來說,仍然是愛。到頭來,我還是愛我自己腋窩裡的、慢慢地、謙卑地、一點點地萌發、成長的逐漸變黑的「與近江相似的東西」……

  暑假來臨了。對我來說,這是焦急渴望卻收拾不完的幕間,雖憧憬已久卻令人不快的宴會。

  自從染上輕度的小兒結核後,醫生就禁止我照射強烈的紫外線。在海岸的直射陽光下照30分鐘以上是絕對不行的。這禁制每次被打破,立即就以發燒來回報。連學校的游泳訓練也不能參加的我,到現在也不會游泳。將它與我晚年在我心中頑強生長的,以致於偶爾震撼我的「大海的蠱惑」聯繫起來考慮的話,頓時感到我不會游泳是具有暗示性的。

  儘管如此,那時的我尚未遇到難以抗拒的大海的誘惑。因為我不想無聊地送走全然不適合我的、用莫名的憧憬吸引著我的夏季,就與母親、弟弟妹妹在A海岸上度過了夏日。

  ……突然發現就我一個人被剩在了大岩石上。

  剛才,我是跟妹妹弟弟沿著磯石為找一個有小魚的岩縫而來到這大岩邊的。因為沒有想像的獵物,幼小的妹妹和弟弟開始厭膩了。這時女傭來接我們去母親所在的有傘的海灘,她面帶難色地留下拒絕同行的我,只領著妹妹弟弟走了。

  夏日正午的太陽,不斷拍打著海面。海灣整個是一個巨大的眩暈,遠遠的海面上那夏日的雲彩,以雄偉的、悲哀的、帶著預言家般的身資,半浸於海中,默默地佇立著。雲彩的肌肉蒼白得像是雪白的石膏。

  從海灘出發的兩三隻遊艇、小舟以及數隻漁船在遠處的海面上搖晃,要說人影,也只能看見那上面的乘員。精巧的沉默在一切之上。微微海風帶者告知微妙和故弄玄虛的秘密神情,像快活的昆蟲那看不見的振翅,傳到我的耳邊。這一帶的磯石,由傾心于大海平整柔順的岩石構成,像我坐著的這樣險峻、巨大的岩石,其他地方也只見二三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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