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
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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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濤開始湧起,以不安的綠色形式,從遠處滑過海面湧來。突進大海的低矮的礁石群,看起來既像是呼救的白色手臂一樣高高掀起飛沫而抗爭著,又像是將身體浸入那深深的充沛感而夢想掙脫緊縛的漂遊。但是,膨脹的海面很快就將它遺棄,以相同的速度,朝岸邊滑來。不久,一種東西在這綠色的母衣裡蘇醒、站立起來。浪濤隨之掀起,將波濤翻湧之時落下的巨大海斧那被磨得鋒利的刀口側面,盡現在我們面前。這濃重的藏青色斷頭臺,飛濺起白色的血漿,被打落下來。頓時,追逐著破碎了的波頭、一瞬間翻滾而下的波背,襯映著臨終的眸子映射出的極純的藍天,那非人世所有的藍。——終於從海中露出的被浸蝕得平整的礁石群,只有在被波濤浸襲擊的一瞬間,才隱身于白泡翻滾之中,可當餘波退盡,立馬就放射出燦爛奪目的光彩。我從巨岩上看到,在那耀眼的光線中,寄居蟲步履蹣跚,螃蟹變得一動不動。 孤獨感立即與會議近江摻雜起來。這樣,近江生命中充溢的孤獨、那來自生命束縛的他的孤獨,對於這些的憧憬,使我開始希求像他一樣的孤獨;使我希求模仿他的做法來享受現在表面上稍微像近江的我的孤獨、放在大海橫溢前面的這虛無的孤獨。我應該是一人扮演近江和我兩個角色。因此,就必須找出與他的共同點,哪怕是一點點。如果這樣,我甚至本來該達到一種想像上的成功,即我變成他,可以有意識地操縱近江自己也許只不過是無意識擁有的孤獨,宛如那孤獨洋溢著快樂似的;將我看近江所感受到的快感不久就弄成近江自己感受的快感。 自從被聖塞巴斯蒂安的畫像迷住以後,無意中染上了這麼個毛病,即每當我赤身裸體的時候,就將自己的雙手交叉在頭頂。自己的肉體柔弱,全無聖塞巴斯蒂安那豐盈秀麗的痕跡。我現在也無意中這樣看。於是,我的目光到了自己的腋窩,湧起一股莫名的情欲。 ——我的腋窩裡,在夏季到來的同時,雖原本不及近江的,卻也有了黑色的草叢萌芽。這就是與近江的共同點。這情欲之中,明顯有近江的存在。儘管如此,我的情欲依然沒有否定我自己走向它。那時,騷動我鼻孔的潮風和火辣辣地照射著我裸露的肩膀和胸膛的夏日強烈陽光,以及環顧四周沒有人影,這一切都驅使我開始了藍天之下的最初「惡習」。我將其對象選擇了腋窩。 ……奇妙的悲哀使我渾身戰慄。孤獨像太陽一樣燒灼了我。藏青色的毛褲衩難過地粘在我的腹上。我趕緊下了巨岩,浸足于海濱。浪退後留在海濱的海水,使我的腳看上去就像是死了的貝殼,海中嵌著貝殼的暗礁群,雖波紋搖曳,卻也清晰可見。我跪在了水中。這時破碎了的波浪咆哮著沖了過來,我任其撞擊我的胸膛,讓飛濺的水沫幾乎將我吞沒。 ——波浪退回是,我的污濁,被清洗。我褲子上的污濁之物,與回退的波浪一起,與那波浪中許多的微生物、許多的海藻種子、許多的魚卵一起,被捲入泡沫翻湧的大海、被運走。 秋天到來新學期開始的時候,近江不在了。公告欄上可見到他被開除出校的處分佈告。 於是,像是僭主死後的人民一樣,我的同學,無論是誰都喋喋不休地說起他的壞事。借給他10日元要不回來,被他笑著搶走了進口鋼筆,被他擰了脖子……好象一個個都遭受這些壞事。相反,惟獨我對他的壞事一無所知。這使我嫉妒得簡直發了瘋。但是,我的絕望因對開除他的理由沒有確切的定論而得到些許安慰。就連哪個學校裡都有的那種消息大王,也沒能探出那萬人無疑的開除理由。當然,老師就只是嗤笑著說是「壞事」。 緯度我對他的壞有一種神秘的確信。肯定是他參加策劃了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某個龐大的陰謀。只有他這「壞」的靈魂,所促使的熱情,才是他的生存意義、他的命運。起碼我可以這樣認為。 ……於是,這「壞」的含義,在我的心中變了樣。它促使擴大了的龐大陰謀,以複雜組織的秘密結社,進行有條不紊的地下戰術活動。這些肯定都是為了某總不可知的神靈。他效忠於那神靈,試著想使人們改變信仰而被秘密告發、秘密殺害。他在一個薄暮冥冥的時候,被剝光衣服帶往山丘的雜木林。在那裡,他被雙手高高綁在樹上,第一箭射穿了他的側腹,第二箭射穿了他的腋窩。 我陷入了沉思。這樣一想,他為做引體向上而抓住單杠的姿勢,最能也最適合於使我想起聖塞巴斯蒂安。 中學四年級的時候,我患了貧血症。臉色越來越蒼白,手成了草綠色。爬完很高的臺階,必須蹲一會兒。因為有一次白色霧一般的龍捲風朝後腦部盤旋而下,在那兒盤了個旋兒,險些使我昏倒。 家裡人帶我去看醫生。診斷說是貧血症。因為是個熟悉的有意思的醫生,家裡人就問貧血症是種什麼病。對於家人的提問,他說:那麼邊看著參考書邊給您說明吧。我檢查完後就呆在醫生旁邊。家裡人與醫生相對。我可以窺視到醫生看著的那本書的那一頁,家裡人看不到。 「……那麼,下面是病因啊,病的原因嗎,這個,『十二指腸蟲』太多啊,工資也許也是這個啊。需要檢查大便啊。還有,『萎黃病』這很少見,而且又是女人的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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