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十四


  即便是助手狠狠地推了我的肩膀,將我扒拉到一邊,我也沒有用以往那樣憤怒的目光回看他。

  但是,我並非預見不到我這最初的戀愛將以怎樣的形式告終,雖然是朦朦朧朧的。也許這預見的不安,常常是我快樂的核心。

  初夏的一天,那像是夏天的樣衣般的一天,或者說起來像是夏天舞臺彩排的一天。夏日的先驅總是要用一天前來查看人們的衣櫃,以使真正的夏天到來時,萬無一失。這檢查的標誌,就是人們只有那天穿上夏天的襯衣出門。

  雖是那般的炎熱,可我還是患了感冒,支氣管發炎。我跟鬧肚子的朋友一起,為在做操時能「參觀」(即不參加做操而站在旁邊觀看),便去醫務室要那張必需的診斷書。

  回來的時候,我們倆朝著操場的房子,盡可能地慢慢騰騰地走。只要說是去醫務室了,就可成為最好的遲到藉口,也巴不得那只當觀眾的無聊體操時間越短越好。

  「真熱啊!」

  ——我脫掉了制服上衣。

  「行嗎?你不是感冒了嗎?這樣會讓你做操的。」

  我慌忙穿上上衣。

  「我是肚子問題,沒關係。」

  相反,朋友買弄般地脫掉了上衣。

  過來一看,體操場地的牆壁釘子上,掛著脫下的襯衣,其中甚至有汗衫。我們班的30幾個人,都聚集在體操場地對面的單杠周圍。一陰暗的雨天體操場地為前景,那戶外的沙坑和長著青草的單杠周圍像是烈焰般地明亮。我被天生體弱多病造成的自卑感所籠罩,一邊劇烈地咳嗽著,一邊向單杠走去。

  瘦瘦的體操教師,看也不好好看一眼地從我手中接過診斷書,說道:

  「好了,做引體向上。近江,請你來做個示範。」

  ——我聽見朋友們都在悄悄地叫近江的名字。做體操時,他常常逃之夭夭。不知道在幹什麼。現在,他靜靜地從搖曳著的、樹葉閃閃發亮的綠樹的樹蔭下出現了。

  一看見他那樣子,我的心就激動起來。他將汗衫也脫掉了,只穿件無袖的雪白運動背心,淺黑的皮膚,使背心的純白色看起來更加耀眼地清潔。那像是在很遠都能「嗅」到的白。輪廓分明的胸部和兩個乳頭,被浮雕在這石膏上。

  「是引體向上嗎?」

  他生硬但又充滿自信地問教師。

  「對。」

  於是,近江以具有健美身軀者往往都能見到的那傲慢、懶散的勁頭,慢慢地將手伸到沙子上。將下面濕潤的沙子塗滿手掌。然後站起來,一邊粗獷地搓著手掌,一邊抬眼望著頭上的單杠,那目光裡,閃動著褻瀆神靈者的決心,將只要一閃就可以把影像攝入瞳仁中的五月的雲彩和藍天,藏在了輕蔑的蔭涼之中。一個跳躍貫穿了他的全身。於是,那適合文鐵錨花紋的雙臂,瞬間吊在了單杠上。

  「哦!」

  同學們的感歎聲,低沉地飄動。誰的心中都明白這不是對他力量的感歎。那是年輕、新鮮、優越的歎聲。是他露出的腋窩可以看到的濃密的毛,使他們驚奇。那裡所生長的如此之多的,幾乎使人覺得不必要的,說起來像萋萋夏草一樣繁密茂盛的毛,也許少年們是第一次看見。它像是夏日的雜草,不滿足於覆蓋庭院,還要生長到石階上一樣,佈滿了近江深深凹進去的腋窩,一直蔓延到胸部的兩側。這兩個黑色的草叢,沐浴著陽光,散發出光澤,透過它使人看見它周圍的皮膚格外地白,就像是白色的沙地。

  他的兩隻臂膀結實地脹起,他肩上的肌肉像是夏日的雲彩膨脹,他腋窩中的草叢被遮蓋在暗影中,看不見了。胸脯高高地與單杠摩擦,微妙地戰慄著。他就這樣反復地做引體向上。

  生命力,只有那生命力的過剩,折服了少年們。是生命力中過度的感覺,暴力的、只能解釋為完全是為了生命本身的無目的的感覺,這種不快的疏遠的充溢,壓倒了他們。一個生命在他尚未開始觀察時,悄悄地進入了他的肌體,佔領了他,穿破了他,從他體內溢出,一有機會就想淩駕於他。生命這東西,在這點上跟疾病相似。被粗暴的生命所侵蝕的他的肉體,只是為了不懼傳染的瘋狂的獻身而被置於這個世界上的。在懼怕傳染的人的眼中,那肉體是作為一個責難的反映。——少年們搖搖晃晃地畏縮不前。

  我雖然也同樣,但又多少有點不同。(這事足以使我臉紅)由於穿著春秋西褲,不緊擔心是否會被人發現。即使沒有這種不安,此時佔據我心靈的不全是純粹的歡喜。也許我後來想看的就是這樣,看到它所造成的衝擊,相反發掘出了意想不到的另外一種感情。

  那就是嫉妒。

  就像完全成了某種崇高工作的人,我聽到近江身體咚的一聲落到沙地上的聲音。我閉上眼睛,搖著頭。而且,我對自己說我已經不愛近江了。

  那是嫉妒。是強烈的嫉妒,以至我因此自己斬斷了對近江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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