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
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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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嘲弄的歡呼聲推送著,從圓木的一頭上了遊動圓木。我一上圓木腳就滑了一下,大家又掀起了一陣喧嘩。 近江做了個鬼臉兒,迎了上來,他極力做出怪相,裝作要滑下去的樣子給我看。而且,他抖動著手套的指尖嘲弄我;在我的眼裡,它看上去,就像是馬上要刺穿我的危險武器的鋒刃。 我的白手套與他的白手套,多次打在一起。每次,我被他手掌的力量所迫,身體搖搖晃晃,他也許是想盡情地耍弄我,我看得出他是故意不用力,以使我不會過快地敗北。 「啊!好險。你真夠厲害的啊!我已經輸了,馬上就要掉下去了——看啊!」 他又伸出舌頭,裝出要掉下去的樣子給我看。 看著他那怪模怪樣的樣子,我覺得他在不知不覺地損壞自身的形象,這使我感到難以自容的痛苦。我一邊被他步步逼近,推推搡搡,一邊低下了眼睛。趁這機會,他用右手用力扒拉了一把,我眼看就要掉下去,我的右手,條件反射地緊緊抓住了他右手指頭。我確確實實地感覺到握住了他被白手套緊箍著的手指。 那一刹那,我和他面面相覷。簡直就是一刹那,做怪相的表情從他的臉上消失了,奇怪地充滿了直率的表情,說不上是敵意也說不上是憎恨的純潔的劇烈的東西迸發了出來!也許是我過慮了:也許是被拉住手指,身體失去平衡那一瞬間暴露出的毫無內容的表情。但是,在我們兩人的手指間交雜著的閃電般的力量的顫抖,以及從我凝視著他那一瞬的目光中,我直感到近江讀到了我愛他——只愛他一個人。 兩人幾乎同時從圓木上滾落下來。我被人扶起來。幫我起來的是近江。他粗魯地拽著我的手腕,把我拉了起來,默默無語地撣去我衣服上的泥土。他的臂肘和手套上,也沾著可以看得見霜亮的泥土。 我像是責怪他一般抬頭看他,因為他拉著我的手走了。 我的學校從小學時代開始,同學都是一樣,拉手抱肩的親切是十分自然的。當聽到整隊的哨音時,大家就這樣趕往整隊地點。近江跟我一起滾落下來,也不過是被視為看夠了的遊戲結尾。因而我和近江手挽手地走,也並非格外引人注目的情景。 但是,靠在他的臂膀上行走,我感到無比的喜悅。也許是由於天生的柔弱,我是所有的喜悅中都伴隨著不吉利的預感。我感受到他臂膀的強勁,並通過我的臂膀感應到我的全身。我想就這樣走到世界的盡頭。 但是,一來到整隊的地點,他就草草地推開我的臂膀,站到他自己的隊列位置,而後,再也沒看我一眼。在操練過程中,我多次將自己的白手套上的泥汙,與隔著4個人站在那裡的近江的白手套上的泥汙進行比較。 ——在這種不知緣故的對近江的傾慕之心中,我沒有進行有意識的批判,甚至連道德的批判也沒加入。要是企圖進行有意識的集中,我也就不存在了。要是有不帶有持續和進行的戀愛,那只有我這種情況才是。我看近江的目光,總是「最初的一瞥」,換句話說,是「劫初的一瞥」。無意識的操作干預了它,不斷想從侵蝕作用來守護我15歲的純潔。 這就是戀愛嗎?看起來保持著純粹的形式,在後來多次被反復推敲的這種戀愛中,也具備著它獨特的墮落和頹廢。頹廢的純潔,在世上所有的頹廢中,也是性質最惡劣的頹廢。 但是,在對近江的單相思,在人生中最初遇到的這戀愛中,我真像是將天真無邪的肉欲隱藏在翅膀下面的小鳥。使我迷惑的,不是獲得的欲望,而只是純粹的「誘惑」。 起碼在學校期間,特別是在無聊的上課時,我無法將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對於不知道所謂愛是追求和被追求的我來說,除此之外,我還能幹什麼呢?所謂愛,對哦來說,只不過是小謎一樣的問答,總是以謎的形式來互問。我的這種傾慕之心,連以什麼樣的形式被回報都沒想過。 所以,雖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感冒卻沒有上學。正好那天是三年級學生的春季體檢日,直到第二天上學都沒想起。在體檢當天休息的兩三個人,都去了醫務室,我也跟著去了。 瓦斯燈在陽光射入的房間裡,似有似無地燃著蘭色的火苗。到處都是消毒藥的氣味,全然沒有以往少年的赤身裸體擁來擠去地去體檢特有的像是籠罩著甘乳般淡淡桃色的氣味。我們兩三個人冷颼颼地一聲不響地脫去襯衣。 一個跟我一樣,總是患感冒的瘦瘦的少年,站到了稱體重的秤上。看著他那長滿汗毛的瘦弱蒼白的脊背,一個記憶突然蘇醒,即我總是想看近江的赤身裸體,那願望是那樣的強烈;我真是愚蠢,沒想到恰好可以利用體檢這一機會;這機會已經錯過,若要等來機會,只有等待毫無指望的機會了。 我臉色蒼白,我裸露著的身體,那白白的起滿雞皮疙瘩的皮膚,感受到一種類似寒冷的悔恨。我用呆滯的目光,來回揉蹭著自己那瘦弱的兩臂上淒慘的牛痘疤痕。叫到了我的名字。體重秤,看上去就像是宣告我死刑時刻的絞架。 「39.5!」 一個當過護士兵的助手這樣告訴校醫。 「39.5。」校醫一邊往病歷上記,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起碼也得有40公斤才行啊!」 這種屈辱,我每次體檢都要嘗到。但是,今天,多少能夠輕易地接受,是因為放心近江不在身旁看我這屈辱。一瞬間,這放心成長為喜悅…… 「喂,下一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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