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
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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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臉上,始終浮現著某種可稱作陰沉的優越感,這是因多次被傷害而燃起的那類東西。降級、開除……這些悲慘的命運,似乎被他認為是因挫折而產生的一個「意欲」的象徵。是什麼樣的「意欲」呢?我能朦朦朧朧地想像他那「罪惡」的靈魂肯定存在著龐大的陰謀,這陰謀肯定是連我自己都還未十分認清的東西。 總之,在圓臉的淺黑色面頰上,聳立著傲慢的顴骨,在造型漂亮、厚實、不太高的鼻子下,有著像是用線很舒服地繰起來的嘴唇和堅毅的下顎。在這張臉上,使人感到他整個身體充沛的血液的流動。那裡有的,是一個野蠻靈魂的外衣。誰能從他那兒期待「內心」呢?他能期待的,只是我們遺忘在遙遠過去的那不知的完美模型。 他常心血來潮地來看兩眼我讀的、與年齡並不相符的優秀書籍,我大都以曖昧的微笑將那書藏起來。這並非出自害羞。因為我不願意預測他對書籍這玩意感興趣,並由此讓我看出他此舉的笨拙以及他厭惡自己無意識的完美性。這一切都令我難過。因為我不忍這漁夫忘卻故鄉愛奧尼亞。 無論是上課,還是在操場上,我都不斷地翻過來掉過去地看他的身影。這期間,我樹立起了他完美無缺的幻影。我從記憶裡他的影像中找不出任何缺點,也是因為這。那種小說式的敘述所不可少的、人物的某種特徵和某種可愛的習慣,通過對比提煉加工,使人物看上去有血有肉的一些缺點,在生活中沒有哪個能從記憶中的近江身上提取出。相反,我從近江身上抽出了其他無數的東西。那就是他那兒所有的無限的多樣性和微妙的神韻。總之,我全從近江身上抽出來了——大凡生命的完美定義,他的眉毛,他的額頭,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耳朵,他的臉頰,他的顴骨,他的嘴唇,他的下顎,他的脖子,他的咽喉,他的氣色,他的膚色,他的力量,他的胸部,他的手筆以及其他無數的東西。 以此為基礎,進行淘汰篩選,完成了一個嗜好的體系。我不想愛有智慧的人是由於他的緣故;我不被戴眼睛的同性所吸引是由於他的緣故;我開始愛充溢著血的印象、無知、粗野的手勢和粗鄙的語言,一切都不讓理智有絲毫侵蝕的肉體所具有的野蠻的憂愁,是由於他的緣故。 ——但是,這毫無道理的嗜好,對我來說從一開始從邏輯上說是不可能的,可也許再沒有比肉體的衝動更合乎邏輯的了。一旦有了理智的理解,我的「欲望物」立刻就萎縮了。就連被對方發現的絲毫理智,也是我被迫做出的理性的價值判斷。在愛一樣的相互作用中,對對方的要求理應原原本本地成為對子的要求,所以,祈求對方無知的新要求我徹底地「背叛理性」,哪怕是暫時的。不管怎樣,這是不可能的。於是,我總是雖然一邊注意不跟未被理智侵犯的肉體所有者,即痞子、水手、士兵、漁夫等交談,卻一邊以熱烈的冷淡,離得遠遠地凝視他們。也許只有語言未通的熱帶蠻荒之國,才是我容易居住的國家。對蠻荒之國那熱浪翻滾的酷夏的憧憬,說起來早在十分年幼的時候,就已植根於我的心中…… 現在來談談白手套。 我的學校,有舉行儀式那天要戴白手套上學的習俗。貝殼紐扣在手腕上閃放著沉鬱的光澤,手背上縫著冥日遐想般的三條線,只要戴上這白手套,便使人想起舉行儀式時禮堂的昏暗,返回時拿到的紮著絲帶的點心盒,以及在半路上發出明快之聲去打破肅靜的晴空萬里的儀式日的印象。 冬天的一個節日,確切地說是紀元節(1872年明治政府規定的國家慶祝節日之一。每年2月11日舉行,以慶祝神武天皇登基。1948年廢除。)。那天早晨,近江也難得地早早來到學校。 離排隊還有一段時間。將一年級學生從遊動圓木上趕走,是二年級學生殘酷的樂趣。因為,雖然看不起像遊動圓木這樣的小孩遊戲,但心中還留戀這種遊戲的二年級學生,認為通過蠻橫無禮地將一年級學生趕走,既可以使他們覺得不是真想玩,又可以半譏諷地玩這遊戲,一舉兩得。一年級學生圍成一個圈,遠遠地注視著二年紀學生多少有點意識到有人在觀看著的粗暴的比賽。那是相互使對手從適度搖盪的圓木上跌落下去的競賽。 近江兩腳站在中間,不斷地注意著新的敵人,那架勢簡直就像被追殺的刺客。同學中沒有能與他匹敵的。已經有幾個人跳上圓木,被他敏捷的手砍翻,踩碎了旭日照得亮光閃閃的草葉上的霜柱。那次,近江像拳擊選手一樣,將兩手的白手套在額頭附近攥緊,滿面春風。一年級學生也忘記了曾被他趕走,一起歡呼喝彩起來。 我的眼睛追尋著那戴著白手套的手。它強悍而又奇妙地舞動著,就像狼或其他什麼有效的野獸的爪子。那手掌像是劍鋒劃破冬日早晨的空氣,劈向敵人的側腹。被擊落的對手,有的一屁股坐在霜柱上。在擊落他人的那一瞬,為調整傾斜的身體重心,近江在結著白霜的容易滑落的圓木上,時而也顯露出痛苦掙扎的樣子。但是,他柔韌的腰力又將他拉回到那刺客般的架勢。 遊動圓木沒有表情地轉向平穩地左右搖動。 ……看著看著,突然我被不安所襲擾。那是一種坐立不安的無法解釋的不安。像是來自遊動圓木搖盪的目眩,可又不是,也許可以說是精神性目眩,是我內心的平衡因看到他危險的一舉一動而被打破所造成的不安。這目眩中,仍有兩個力量在爭霸。是自己的力量與另一個更為深刻、想更加嚴重地瓦解我內心平衡的力量,這後者常常是不為人們發現就委身于它——微妙且又隱蔽的自殺的衝動。 「怎麼啦。都他媽的是膽小鬼,還是沒有要來的?」 近江在遊動圓木上,一邊微微搖晃著身體,一邊將戴真白手套的雙手叉在腰上,帽子上的鍍金徽章在朝陽的照耀下閃閃發光。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漂亮。 「我來!」 我因不斷湧上的激動而正確地預測到我將那樣說出的瞬間。我屈服于欲望時,總是如此。我覺得自己不是做想躲避的行動,而是在進行預定的行動。所以多少年後,我錯認為自己是「有意志的人」。 「行啦,行啦,肯定要輸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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