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十一


  我因這大片的耀眼光線,一時什麼也沒看。雪景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新鮮的廢墟。那古代廢墟不可能有的無邊無際的光線和輝耀,落在這虛假的喪失上。在廢墟的一角,約5米寬的跑道上的白雪上,寫著巨大的文字,緊靠件我的那個大圓圈兒,是個O字,它對面寫著個M,在遠一點的地方橫寫著個長長大大的I。

  是近江!我追尋而來的腳印,通向O,再從O到M,從M到達I。近江把頭埋在白圍巾之中,兩手插在外套口袋裡,用穿著水鞋的叫來回蹭著,地上的雪,正在加長那個大大的I字。他的影子與場地上的山毛櫸的影子相平行,旁若無人地盡情地伸延在雪地上。

  我雖覺得臉上一陣發熱,但仍用手套去包雪球。

  雪球被扔了出去。它沒夠到近江。但是,寫完I字的他,也許是無意地將視線投向了我這裡。

  「嗨!」

  我雖然擔心近江大概只會表示出不開心的反應,可我被莫名其妙的熱情所驅使,這樣叫著然後馬上沖過高臺、急坡跑了下去。這時,意外地,他那充滿力量的親切叫喊聲向我傳來。

  「喂,別踩字!」

  我不由感到,今天早晨的他,的確與平時的他不一樣。他回到家也絕不做作業,總是將教科書之類放到學校衣物存放室,常常是兩手插在外套口袋裡來上學,熟練地脫去外套,在最後一刻加入到隊列的尾部。惟獨今天早晨,不光是一大早就孤零零地一個人在消磨時間,而且還以他獨特的親切、粗魯的笑臉迎接平時被他看作是孩子而正眼都不看一眼的我。這真是沒想到。我是多麼地期待著這笑臉和富有朝氣的雪白整齊的牙齒啊!

  但是,隨著這笑臉的接近並看青出後,我的心忘記了剛才喊「嗨!」時的熱情,被無以自容的畏縮所緊閉。理解阻礙了我。他的笑臉像是要掩飾那「被理解了」的弱點。這比起傷害我,更傷害了我所一直描繪的他的影像。

  我在看到被寫在雪地上他那巨大的名字OMI的一瞬間,也許在半無意識中瞭解了他孤獨的各個角落。包括他這麼一大早就來到學校,以及他自己卻不很瞭解的實質動機。——要是我的偶像現在將心靈之膝跪在我的面前,辯解說是「為打雪仗才早早來的」,那麼比起他所喪失的自尊,我倒會覺得將有更重要的東西從我心中消失。我焦慮地感到,必須由我先開口。

  「今天打雪仗不太行嗎?」我終於開口說道,「本以為會下得更大些。」

  「恩!」

  他變得滿臉不悅。那結實的臉的輪廓又變得緊繃繃,恢復了對我的一種目不忍睹的輕蔑。他的眼睛,想努力將我看作孩子,且閃動著憎惡之光。他的內心有些感謝我一句也沒問他雪地上寫的字,而他想要抗拒那感謝的痛苦吸引了我。

  「哼!戴他媽的孩子手套。」

  「大人不也戴毛線手套嗎?」

  「真可憐!你大概不知道戴皮手套的感覺——是不是?」

  他突然將被雪弄得潮潮的手套,捂住我滾燙的臉頰。我躲開身子,臉頰上燃起新鮮的肉感,像烙印一樣留了下來。我感到自己正用極為清澈的目光注視著他。

  ——從這時起,我愛上了近江。

  要是允許那種粗俗的說法,這對我來說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戀愛。而且,這明擺著是與肉欲栓在一起的愛。

  我焦急地等待著夏天,哪怕是初夏。我想那季節會帶來看他赤身裸體的機會。甚至我內心處還抱著更加見不得人的欲望。那就是想看看他那「大個兒的東西」的欲望。

  兩副手套在記憶的電話上混了線。我不由感到,這皮手套和下面說的參加儀式用的白手套,一個是記憶的真實,一個是記憶的虛假。對於他粗野的容貌,也許皮手套般配。可是,正因為他粗野的容貌,也許白手套更合適。

  粗野的容貌,——雖然這麼說,可它只不過是在少年們中間,只混雜著一個常見的青年的臉所產生的印象。他連骨骼都是清秀的,個子比我們中間最高的學生矮得不多。只是像海軍軍官軍服一樣的我們學校的粗糙的制服,用少年那尚未長大的身體來穿就難以穿得合體,而只有近江一個人穿起來,那制服才有充實重量感和一種肉感。用嫉妒和愛交織起來的目光,看那從藏青色嗶嘰制服可以窺見的肩膀和胸部肌肉的,應該不止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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