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近江是這遊戲的高手。他攻擊迅速,大都以成功告終。有時侯,往往使人感到是否所有人都默默不語地期待著他的攻擊。相反,實際上他屢屢遭到受害者的報復,只是沒人能報復成功。他總是手插在口袋裡走動,在伏兵沖上來的同時,用口袋裡的一隻手和外面的一隻手,瞬間構成雙重鎧甲。

  那朋友的話,在我心裡種下了某種惡毒的雜草般的思緒。以前,我也和其他朋友一樣,帶著極為天真無邪的心情,加入到「下司遊戲」之中。但是,那朋友的話,使我不由將我自己無意識地極力辯解的那個「惡習」——我獨自一人的生活,與這遊戲——我的共同生活,難以回避地聯繫在一起。這是通過他那「你摸摸看」的語言,將其他天真無邪的朋友無法理解的特殊含義,突然地、不容分說地裝入了我的心中而被弄清的。

  從那以後,我就不參加「下司遊戲」了,我害怕我襲擊近江的那一瞬間,更害怕近江會襲擊我的那一瞬間。一旦要出現爆發遊戲的跡象,(事實上,這遊戲的突發情形,同暴動和叛亂在若無其事中發生的情形很像。)我就避開人群,只是從遠處眼皮也不眨一下地盯著近江的身影。

  ……可是,從我們都沒意識到它之前,近江就開始將他的影響強加於我們了。

  例如襪子。當時面向軍人的教育已經侵蝕了我的學校,著名的江木將軍之「樸實剛健」遺訓被重新提出,鮮豔花哨的圍巾、襪子都被禁止穿戴。規定不許圍圍巾,襯衣要白色,襪子要黑色,至少是一色的。但是,只有近江未間斷過圍白綢子圍巾,穿有鮮豔圖案的襪子。

  對於禁令的最初叛逆者,他是將不良改換成叛逆這一美名的難以想像的老滑頭。他親身認清了少年們對叛逆這一美名是何等的脆弱。在親密的軍訓老師——那個老農下士簡直就象近江的小兄弟——面前,故意慢慢地圍上白綢子圍巾,將綴著金色紐扣的外套,領子像拿破崙式左右敞開穿著。

  但是,群愚的叛逆,在任何場合都不過是小裡小氣的模仿。如有可能,它避開結果的危險,只想品味叛逆的美味,我們從近江的叛逆中,只抄襲到豔麗的襪子。我也沒有例外。

  早晨,一到學校,在上課前吵鬧的教室裡,我們不坐在椅子上而是坐上課桌聊天。穿了新花樣的豔麗襪子來的早晨,美滋滋地捏提著褲子的精神線坐在課桌上。於是,眼睛尖的很快就報以感歎聲:

  「啊,好刺眼的襪子!」

  ——我們不知道勝過刺眼這句話的讚美之辭。但是,這樣一說,無論是說者還是被說者,都會想起只要不到整隊間隙就不會露出的近江那傲慢的眼神。

  一個雪後晴朗的早晨,我很早就趕往學校。因為朋友打來電話,說明天早晨打雪仗。我本來就有一想到事情要拖到第二天,頭天晚上就睡不著覺的毛病,所以第二天過早地醒來,然後也不管時間早晚就到學校去了。

  雪正好能淹沒鞋子。太陽還未升起的這段時間裡,景色由於雪的緣故顯得淒淒慘慘,一點都不美,看上去像是包紮著街景傷口的有點髒的繃帶。因為,街道的美,只是傷口的美。

  隨著接近學校前面的車站,我從空蕩蕩的國營電車的窗子,看見太陽升起在工廠街的對面。風景充滿喜悅色彩。不吉利地聳立著的一排煙囪、昏暗起伏的單調的石棉瓦屋頂,在旭日照耀下的雪的假面戲的笑的陰影裡顫抖。這雪景的假面戲,往往容易演出革命哪、暴動哪之類的悲劇時間。由於雪的反光,行人蒼白的臉色,不知怎麼也使人感到帶有挑擔人的味道。

  我在學校前的車站下車時,聽到已經化雪的聲音;那是雪化成水後從車站旁運輸公司事務所的屋頂上流淌下來的聲音。那只能認為是光線在落下。光線朝著被鞋上帶著的泥塗抹了一層的假泥濘,不斷叫喚著投身墜死。一道光線弄錯了地方投身於我的脖子上……

  校門裡,尚沒有任何人走過的足跡。存放衣物的房間也上著鎖。

  我推開二年級一層教室的窗子,眺望森林中的雪。沿著森林的斜坡,有條從學校後門上到這校舍的小路。腳印在窗子這兒折回,消失在左邊可以斜視到的科教樓後。

  已經有人來了。他肯定是從後面上來的,從教室的窗子望瞭望,發現沒人來,就一個人到科教樓的後面去了。幾乎沒有學生從後門來上學。只有哪個近江,人們風傳他從女人家來上學。但是,如果不是要整隊,就見不到他的人影。要不是他,就想不出是誰了,一見這大大的腳印,只能認為是他。

  我從窗子探出身去,仔細一看,看到腳印裡有新的黑土的顏色。我不由覺得那腳印具有一種堅定性且充滿力量。難以形容的力量,將我吸引到那腳印上去。我想一個倒栽蔥把臉埋在那腳印裡。但是,我遲鈍的運動神經像前面提到過的,只利於我保身。所以,我把書包放到桌上,慢慢騰騰地爬上窗臺。制服前胸的掛鉤,被壓在石頭窗臺上,與我瘦弱的肋骨相摩擦,使那兒發出一種夾雜著悲哀的甜美的疼痛。翻過窗子跳到雪地上時,那輕微的疼痛,爽快地緊緊纏繞住我的新,使我充滿直打寒戰般的危險情緒。我將自己的水鞋,輕輕地貼在那腳印上。

  看起來很大的腳印,只跟我的差不多。我忘了腳印的主人也穿著當時在我們中間流行的水鞋。一量,覺得那腳印不是近江的。——可是,順著腳印朝前找,我眼前的期待也許會被辜負。就連著不安的期待,不知為什麼也吸引我。近江在這種情況下只不過是我期待的一部分,也許是出於對比我來得更早,在雪上留下腳印的人的好奇心,也許是對一種被侵犯後產生的未知的復仇憧憬,我氣喘噓噓地順著鞋印追尋過去。

  像在石子路上跳動一樣,跟著或是黑黑的有光澤的泥土上的,或枯草中的,或是髒張的硬雪上的,或是石子路上的腳印走去。於是,不知不覺地,我發現我自己的步伐變得跟近江的大步子一模一樣。

  過了科教樓背後的陰影,我站在寬闊的操場前的高臺上,300米的橢圓形跑道以及被它圍起來的起伏很大的場地,難以區分地全被晶瑩的積雪所覆蓋。在運動場地的一角,兩棵巨大的山毛櫸緊緊挨靠在一起,那在旭日照耀下拖得長長的影子,給雪景增添了某種偉大氣氛,不得不侵犯的愉快舒暢的謬誤意味。巨大的樹木,在蔚藍的冬日天空和地面白雪的映襯以及在朝陽從側面的照耀下,帶著塑料製品般的精密聳立著,從乾枯的樹椏上時而將沙金般的雪滑落下來。排列在操場對面的一棟棟少年宿舍,以及與它緊挨著的雜木林,看上去像是仍在睡夢中尚未翻身,以致連那很小的聲音也發出曠渺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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