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據殉教史所傳,那個戴克裡先登基後的數年間,在夢想能有像小鳥一樣自由飛翔的無邊權力的時候,近衛軍的年輕首領——哪個兼備使人想起曾被哈德良皇帝寵愛的著名東方努力的柔軟身軀和大海般無情的叛逆者的眼神的年輕首領,以信奉禁神罪被逮捕。他英俊倨傲,他的盔帽上插著鎮上姑娘每天早晨送的一朵白色百合花。百合花經過他艱苦的練兵後,順著他雄渾的垂發,優雅地低垂著,那樣子宛如白天鵝的頸項。

  無人知曉他生於何地來自何方。但人們預感到:這個具有努力身軀和王子容貌的年輕人,是作為逝去者而到此的;他是牧羊人恩底彌昂(希臘神話中年輕英俊的牧羊人)的化身;只有他才是被比任何牧場都濃綠的牧場的牧人中選出的。

  而且,幾個姑娘確信他是來自大海。因為他的胸膛可聽見大海的轟鳴。因為他的眼裡浮現著生於海邊而又不得不離開那裡的人瞳孔裡所浮現著的大海所給予的紀念性的神秘而還沒有消失的水平線;因為他的歎息像是盛夏的潮風一樣熱,帶著被打撈上來的海草的氣味。

  塞巴斯蒂安——年輕的近衛軍首領——顯示出的美難道不是被殺的美嗎?羅馬的那些被滴著鮮血的肉香和松筋徹骨美酒的香氣養育了五感(指視、聽、嗅、味、觸五感)的健壯女人們,很快感覺到他自己尚不知道的不詳命運,因此而愛他,難道不是嗎?雖察覺到不久就要從撕裂的肉體縫隙中噴射而出,可熱血卻比平時更加洶湧快速地在他白皙的肉體內流淌。女人們增們可能沒聽見那熱血強烈的希求呢?

  不是薄命,絕不是薄命。是更加傲慢的不詳,是可以稱為輝煌的東西。

  譬如在甜美的接吻正熱烈的時候,雖然活著但死亡的痛苦也許多次在他的眉宇間掠過。

  他自己也朦朧地預感到,在他的前途上等待他的只有殉教;將他與凡俗分隔開來的,只有這悲慘命運的標誌。

  ——且說那天早晨,塞巴斯蒂安迫於軍務繁忙,黎明蹴鋪而起。他拂曉時分做了個夢——不吉祥的喜鵲聚在他的胸前,用撲打著的翅膀蓋住了他的嘴——但是,他每夜棲身的簡陋床鋪,每夜將他帶入大海的夢境,散發著打撈上來的海草的氣味。他立于窗邊,一邊穿著不斷嚓嚓作響的鎧甲,一邊看著馬紮羅斯星團沉於遠處環繞著神殿的森林上空。遠眺那異常壯麗的神殿,他眉宇間泛起最符合他、幾乎近於痛苦的輕蔑表情。他呼喚唯一神的英名,低吟二三句可怕的聖句。這樣,的確從神殿方向,從分隔星空的圓柱行列附近,傳來劇烈的響徹四方的呻吟聲,像是將他那微弱的聲音放大了幾萬倍後又送回來的回聲。那是響徹星空的、像是某種異常堆積物崩塌的聲響。他微笑,然後垂下眼睛,看到穿過拂曉的昏暗,一群姑娘像往常一樣,各個手捧還未開放的百合花,為晨禱而悄悄向他住所走來……

  初中二年級的一個隆冬。我們已習慣了長褲;習慣了相互只叫對方名字;(小學時代,老師要大家互相稱呼時要加「さん」,另外,即便在盛夏時節,也不能穿露膝的襪子,穿上長褲以後的最初的喜悅,就是再也不用讓緊繃繃的襪口勒著大腿。)習慣了輕視老師的不好風氣;習慣了在茶館相互請客;習慣了繞著學校的樹林亂轉的遊戲;習慣了住校生活。只是,惟獨我不瞭解住校生活。因為謹慎從事的父母,以我體弱多病作擋箭牌,請求免除了我的幾乎是強制性的初中一、二年級的住校生活。另外一個最大的理由,說穿了就是不能讓我學壞。

  走讀的學生很少。從二年級的最後一學期,那很少的一夥人中新加入了一人。他叫近江。他是被用某種粗暴的手段從學生宿舍趕出來的。以前我沒怎麼注意他,到了所謂「不良」的清晰的烙印因驅除而打在他身上時,我忽然變得目光很難從他身上移開。

  一個總是面帶微笑的熱心的胖朋友,帶著酒窩的笑臉來到我這裡。這種時候的他,肯定是掌握了某種秘密消息。

  「有好事要跟你講。」

  我從暖氣旁離開。

  我跟熱心的朋友來到走廊,靠在可以看見寒風亂舞的射箭練習場的窗子上。那裡基本上我們密談的場所。

  「近江啊……」——朋友像是很難啟齒,臉已經緋紅。這個少年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大家一提那種事,他就馬上否定,很會辯解。「那種事絕對是瞎說,因為我知道得很清楚。」聽到朋友的父親中風,他又忠告我說,中風是傳染病,最好少靠近那個朋友。

  「近江怎麼了,恩?」——在家仍然使用女性用語,可是我一到學校就說起相當粗俗的語言。

  「這是真的,近江這傢伙,聽說是個『有過那種經驗的人』。」

  很可能有這事。他已經兩三次不及格,他骨骼清秀,臉的輪廓放射出超越我們的某種特有的青春光彩。他生性清高,蔑視一切,對他來說,不值得輕蔑的東西根本沒有。優等生正因為是優等生、教師正因為是教師、交警正因為是交警、大學生正因為是大學生、公司職員正因為是公司職員,都一一被他蔑視,被他嘲笑,真是毫無辦法。

  「哦?」

  我雖不知道什麼,瞬間聯想到近江修理軍事訓練用手槍時靈巧出色的表現。不由想起只是被軍訓老師和體操老師破例喜愛和優待的他那俊俏的小隊長形象。

  「所以啊……所以嘛!」——朋友露出只有中學生才明白的淫蕩的竊笑。「聽說那傢伙的那玩意特別大。下次玩『下司遊戲』是你摸摸看,就知道了。」

  ——「下司遊戲」是這個學校在中學一二年級間長期蔓延的傳統遊戲,似乎真正的遊戲就像是這樣,與其說遊戲不如說更像是疾病。大中午,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兒,另外一個人從旁邊悄悄地接近,然後伺機下手。如果順利地抓到,勝利者就跑到遠處,然後歡呼雀躍。

  「好大喲,A這傢伙,好大喲!」

  無論這遊戲怎麼來的衝動,它只是為著被害者的可笑的樣子而存在的。只見小胳膊下夾著的教科書和所有的一切都被扔掉,用兩手捂住被攻擊的地方。當然,嚴謹地說,他們在此發現自己被笑而解放了的羞恥,更加高聲笑被害者臉上所露出的共同的羞恥表情,以此達到嘲弄的目的,並因此而感到滿足。

  受害者像是約定好了地高叫道:

  「啊,B是下司哦!」

  於是,周圍的合唱般的叫喊與之相和:

  「啊,B是下司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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