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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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因有點感冒沒讓去上學。這反到好了,我將父親的外國禮品畫集,搬了幾本到房間裡仔細地看了起來。特別是意大利各城市美術館的導遊冊中所能見到的希臘雕塑的照片版,使我著迷。眾多的名畫,只要是裸體的,其中黑白的照片版與我的嗜好相吻合。這也許是出於它看起來更寫實這一簡單的理由。 我今天是第一次看現在手上的這類畫集。因為吝嗇的父親怕孩子的手把它碰髒,就把它深藏在壁櫥裡,(一半是因為怕我被名畫上的裸女所迷惑。即便如此,他真是估計錯了!)我也沒對此抱著像我對故事雜誌卷首畫那樣的期待。——我向左翻著所剩不多的幾頁。忽然,從一角出現了一個我只能認為是為我所畫,並在那裡等待著我的畫像。 那是收藏于熱那亞羅索宮(意大利著名美術館之一)歌德·萊尼的《聖塞巴斯蒂安》。 以斯提安風格的陰鬱森林和黃昏天空的昏暗遠景為背景,微微彎曲的黑色樹幹是他的刑架。非常俊美的青年被赤身綁在那樹幹上。雙手高高交叉。綁著兩個手腕的繩子系在樹上。其他地方看不見繩結。遮著青年裸露身軀的,只有那松松地圍於腰間的白色粗布。 我也看得出那是幅殉教圖。但是,文藝復興後期的唯美折衷派畫家畫的這幅聖塞巴斯蒂安殉教圖,倒是幅散發著濃重異教芬芳的作品。因為在他那可與安提諾烏斯(約110—130,羅馬皇帝哈德良寵愛的孌童)媲美的肉體上,毫無在其他聖者們身上所見到的那種傳教的艱辛和老朽的痕跡,只有青春,只有光彩、只有美麗、只有逸樂。 那白皙無比的裸體,被至於薄暮的背景前,耀眼奪目,那親身作為大內虎威習慣了彎弓舞劍的結實臂膀,被抬到不過分的角度,使被束的雙手正好在發頂上方相交,臉微向上仰,凝視著天上榮光的眼睛安詳地睜著。在挺出的胸膛、收緊的腹部、稍稍扭動的腰間所漂動的都不是痛苦,而是搖曳著某種音樂般憂鬱的逸樂。要是沒有深深射入左腋窩和右側腹的箭,往往會看成是羅馬的競技者,在薄暮中倚著庭園的樹歇息的情景。 箭射入他那健美的、青春的肌體,像是要以無比痛苦和歡樂的烈焰,從內部燃燒他的肉體。但是,沒有畫流血,也沒有像其他塞巴斯蒂安像一樣畫上無數的箭。只有兩支箭,將靜謐、端莊的影子投在他那大理石般的體膚上,宛如投落在石階上的枝影。 其他暫且勿論,上面的判斷和觀察,都是後來的事情。 在看到那幅畫的一刹那,我的整個存在被某種異教的歡喜所搖動。我血液沸騰,我的器官充滿憤怒的色彩。那巨大的,幾乎要迸裂的我的玩具,前所未有地強烈地期待著我的動作,責難我的無知,並氣憤地喘息著。我的手不知不覺地開始了沒人教過的動作。我能感受到來自我體內的昏暗、輝煌的物體迅速奔湧而上的跡象。這時,突然它伴隨著一陣頭昏眼花的酩酊而迸射出來。 ——稍過了一會兒,我以淒慘的思緒環視著我自己所面對的桌子周圍。窗邊的楓樹,將明亮的影子灑落在我的墨水瓶、教科書、字典、畫集的照片版以及筆記本上。白濁的飛沫掛在那教科書的燙金書名、墨水瓶的瓶肩、字典的一角之上。其中有的昏濁無力地滴落著,有的像死魚眼一樣,發出昏暗的光澤……幸運的是,畫冊被我瞬間用手捂住,才免遭玷污。 這就是最初的、拙劣蹩腳的、突發性的「惡習」的開始。 希爾休弗爾德(1868—1935,德國性科學家)所列舉的倒錯者特別喜好的繪畫雕塑類,第一位便是「聖塞巴斯蒂安的繪畫」,這對我來說是個很有趣的偶然。這便於使人推測,在變態者,特別是先天性變態者的身上,變態的衝動與淫虐狂性的衝動,絕大多數場合是錯綜複雜的、難以區別的。 據說聖塞巴斯蒂安生於三世紀中葉,後成為羅馬軍隊的近衛隊長,以殉教結束了30歲多一點的短暫生涯。他死的那年,即公元288年,正是戴克裡先皇帝當政。這個出身貧苦,後來飛黃騰達的皇帝,以獨特的溫和主義為世人景仰。可副皇帝馬克西米努斯對基督教的厭惡,將效法基督教和平主義而逃避兵役的非洲青年馬克西米利亞努斯處以死刑。百人隊長馬爾凱斯的死刑也是出於同樣的宗教性的守戒問題。聖塞巴斯蒂安的殉教,被理解為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發生的。 近衛隊長聖塞巴斯蒂安秘密皈依基督教,安慰獄中的基督徒,在促使市長及同仁改宗行動暴露後,被戴克裡先宣判死刑。一位虔誠的寡婦為他掩埋被射入無數支箭且暴屍荒野的屍體,趕到刑場來,可是她發現他的社體還有熱氣兒。在她的護理下,他醒了過來。但是,由於他很快又反抗皇帝,說出褻瀆他們神靈的話,所以這次死於亂棍之下。 這傳說中復蘇的主題,只能是「奇跡」的請求。什麼樣的肉體能從那無數的箭傷中復活呢? 我為了能更加深刻地理解我官能性的劇烈歡樂是什麼性質的東西,將我很多年後所創作但未完成的散文詩揭示於下。 聖塞巴斯蒂安 一次,我從教室的窗口發現外面一棵被風搖曳著的、不太高的樹。看著看著,我心潮翻湧起來。那是棵出奇漂亮的樹。它在草地上構築起圓潤端莊的三角形,眾多枝條燭臺般左右對稱地伸展,托著重重的綠葉;在那綠葉下面,可見暗暗的黑檀木台座般堅穩的樹幹。創作極盡精巧,亦不失「自然」優雅超脫之氣。那樹木挺立著,守著它自己是自己的創造者一樣的明朗沉默。它又的確是件作品。而且也許是音樂,是為室內樂譜曲的德國音樂家的作品;是可謂聖樂的宗教靜謐的逸樂,像織錦壁掛的圖案,聽起來充滿富麗堂皇和依戀之情的音樂…… 所以,樹的形態與音樂的類似對我來說具有某種意味,當這二者結合而形成更深一層的東西襲擾我時,那難以表達的不同凡響的感動,至少不是抒情性的,而是像在宗教與音樂的關聯上所能見到的那種昏暗的酩酊之類,即便這樣看也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突然,我問自己「是否就是這棵樹?」 「那棵反綁著年輕聖者的手,像雨後的水滴一樣,將神聖的大量的鮮血滴在樹幹上的樹?他因臨終痛苦而旺盛燃燒的青春肌體劇烈摩擦扭動著(那也許是世上所有快樂和煩惱的最後證跡)的那棵羅馬的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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