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我和家裡人站在門前。蔓草花紋的鐵門左右敞開著,前面的石階用水沖得乾乾淨淨。大鼓聲沉悶地臨近。

  漸漸傳來的連歌詞都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號子的悲戀的調子,穿過亂哄哄的祭典嘈雜聲,稿知人們那外表看瞎吵吵實為真聲主題的東西。這不禁使我感到它像是在訴說悲哀——那人與永恆的極為庸俗的交媾,一種只能由虔誠的亂倫而形成的交媾的悲哀。交織在一起難以分辨的音團,不知不覺已能聽清先鋒錫杖的金屬聲、大鼓沉悶的轟鳴,抬著神轎的轎夫們雜亂的號子聲。我的胸中(從這時起熱烈的期待與其說是高興不如說是痛苦),幾乎是無法站立般地透不過氣來地激動不已。手持錫杖的神官戴著狐狸假面。那神秘野獸的金色眼睛,勾魂似地死盯著我,它一過去,我感到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抓著身旁家裡人的衣服下擺,從眼前隊伍給予我近乎恐懼的歡樂,變成拉著架勢要伺機逃走。我對待人生的態度,從這時起就是這樣的。最終我只能從讓我過於等待的東西面前、讓我過於用事前的遐想加以過分修飾的東西面前遁逃。

  不久,由使丁抬著,拉著稻草繩的香資箱走了過去,當孩子們的神轎輕浮地蹦蹦跳跳地一轉過去,一頂黑色和金黃色的莊嚴大神轎走了過來。轎頂上的金鳳凰像盤旋於風浪間的鳥一樣,隨著叫喊聲耀眼地顫動著。由於我已經遠遠地看見它,所以它給予我一種華麗的不安。只因那神轎的周圍凝滯著像是熱帶空氣般濃重沉悶的無風狀態,它具有一種惡意的懶惰,所以看上去像是熾熱地搖動在年輕人裸露的肩上。紅白相間的粗繩,塗著黑邊的金黃色欄杆,那緊緊關閉著的繪著金粉的門裡,有四尺見方的漆黑之地,在萬里無雲的夏日正午,這不斷上下左右搖曳跳動的四四方方的夜晚公然而至。

  神轎來到我的眼前。年輕人穿著套件浴衣,裸露著大半個身子,他們以一種像是神轎自己醉了般的動作,不斷地走著。他們步履蹣跚,他們的眼睛不看地面。拿著大圓扇的小夥子,一邊高聲叫喊著圍著人群來回跑動,一邊鼓動著他們。神轎時而搖搖晃晃地向一邊傾斜,馬上又在狂熱的叫喊聲中被抬正。

  這時,我家的大人們似乎從那看起來和往常一樣的行進隊伍的人群中,直感到某種力量驅使的意志,我突然被拽著的大人的手拉到背後。「危險!」有人喊道。後來我就搞不清怎麼回事了。我被拽著手穿過前院逃去,然後從房子的正門沖入家中。

  我不知道是和誰一起沖上了二樓。到了陽臺上,屏著氣息看著眼看就要蜂擁而入至前院的黑色神轎和那一群人。

  我一直到後來都在想,到底是什麼力量驅使他們如此從動。我不知道。怎麼能想到那數十個年輕人,像是策劃好似的一窩蜂地擁入我家門裡呢?

  花草叢被痛快地踐踏。這是個真正的祭典活動。我都看膩了的前院,變成了另外一個世界。神轎被抬得滿院子跑。灌木叢被大片地踩倒。我連發生了什麼事都沒弄明白。聲音溫和,使人不禁感到簡直就像凍結了的沉默和沒有內容的轟鳴聲,混雜著造訪那裡。顏色也一樣,跳動著湧出金、朱、紫、綠、黃、黑、白色。時而金色,時而朱色,使人感到是支配這整體的一個色調。

  不過,只有一個鮮豔美麗的東西,使我驚異,使我透不過氣,以不知緣故的苦楚填滿了我的心。那就是神轎轎夫們的、在世間也是淫蕩的、明顯的陶醉表情……

  第二章

  已經有一年多,我苦惱,一個被給予怪模怪樣的玩具的孩子所能有的苦惱。我13歲。

  那玩具一有機會就增加體積,根據它的玩法來看,它是個極為有意思的玩具。但是沒有一個地方寫著使用方法。所以,當玩具想開始跟我玩的時候,我被搞得無可奈何不知所措。這屈辱和焦躁不時加重,有時使我甚至想去傷害玩具。但是,結果,我知道了縱容的秘密,對這不聽話的玩具,我只好屈服,無可奈何地注視著它那吵鬧的樣子。

  於是,我變得更加虛心地想聆聽玩具所嚮往的地方。這樣一想,這玩具倒是已經具備了一定的確實的嗜好,即所謂秩序。嗜好的系列再加上幼年時期的記憶,說來說去總是離不開在夏日海上見到的裸體青年,在神宮外苑的游泳池見到的游泳選手,與表姐結婚的膚色淺黑的青年,很多冒險小說中勇敢的主人公。以前,我將這些系列與另外的詩一般的系列混淆了。

  玩具也朝著死亡、流血和僵硬的肉體冒頭。學僕有的,悄悄地從他那兒借來的故事雜誌卷首畫上所能見到的充滿血污的決鬥場面、剖腹的年輕武士的畫、中彈後咬著牙而鮮血從抓著軍服的手之間流淌出來的士兵的畫,小結(日本相撲中的等級之一)程度的不太胖的肌肉結實的相撲選手的照片……一看到這些,玩具馬上就抬起它好奇的頭。「好奇」這個形容詞要是欠妥的話,將其換成「愛的」或是「欲望的」都可以。

  我的快感,隨著懂得這些,漸漸有意識地、有計劃地動了起來。直至進行選擇、整理。如果認為故事雜誌的卷首畫的構圖有不足之處,就先用彩色鉛筆臨摹,以此為基礎加以充分的修正,畫的都是些捂著胸上的槍傷,跪著的馬戲團的青年;跌落下來摔破了頭,半邊臉被血污覆蓋的倒在地上的走鋼絲者等等。可在學校的時候,由於也擔心放在大櫃抽屜裡的這些殘虐的畫是否會被發現,所以連課也無法好好聽。我怎麼也做不到畫完後就匆匆撕毀扔掉,因為我喜愛玩具一類的東西。

  就這樣,我那不聽話的玩具,別說第一次目的,就連第二次目的——所謂為了「惡習」的目的也沒見完成,只是空度時光。

  在我周圍,發生了各種環境的變化。全家離開了我出生的那幢房子,分別搬進了一個鎮上相距不到60米的兩幢房子。一方是祖父母和我,另一方是父母和弟弟妹妹,形成了各自的家庭。這期間,父親曾奉命出訪,在歐洲各國轉了一圈後歸來。不久,父母一家又搬了家。父親終於下了遲到的決心,想趁機將我領回自己家裡。所以,經過了被父親稱為「新派悲劇」的祖母與我別離那一幕,我也搬到了父親新搬的地方。與留在原處的祖父母家之間,已經隔著不少的國營線車站和市營電車站。祖母晝夜抱著我的照片哭泣。我如果破壞了每週一次住到她那兒的條約,她馬上就大發雷霆。13歲的我有個60歲的情深意篤的戀人。

  這期間,父親留下家人到大阪工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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