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龍立即咯吱咯吱地將王子嚼碎了。王子在被嚼碎的過程中,疼痛不堪。但他盡力忍耐著。當完完全全被嚼碎時,當場倒地而死。」

  ——從這種剪裁中,大人們讀到時是否感到不合道理?但是,這幼小的、傲慢的、容易沉溺於自我愛好的檢查官,雖然辨別出「完完全全被嚼碎」與「單廠倒地而死」這句存在著明顯的矛盾,但仍捨不得丟掉任何一句。

  另外,我對幻想自己戰死、被殺狀態感到高興。儘管如此,可我比別人更感到對死亡的恐懼。有天早晨,我把女傭欺負哭了,這女傭又以沒事似的笑臉出現,伺候我吃飯,看到這,我從她那笑臉裡,讀到了種種意味。我不能不認為這是她法子取勝希望的惡魔的微笑。也許是她為報復我,有毒死我的企圖。我的心因恐懼而跳動不已。肯定毒被投入了醬湯裡。凡有這種想法的早晨,我決不去碰醬湯。而且幾次吃完飯離開座位,我都盯著女傭的臉,差點說出「看到了嗎?」那女子在餐桌對面,好象因毒殺的企圖暴露而失魂落魄不能站立,只是很遺憾地注視著變涼了的、甚至漂浮著灰塵的醬湯。

  祖母出與關心愛護體弱多病的我,同時,又考慮到不讓我學壞,所以禁止我跟附近的男孩子玩。這樣,跟我玩的,除了女傭和女護士,就只有祖母從附近的女孩子中為我挑選的三個女孩。因為,稍微一點點的吵鬧聲、用力的開關門聲、玩具的喇叭、相撲,所有大的聲響都會引起祖母右膝的神經痛,所以,我們的遊戲必須比一般的女孩子還要安靜。我倒是更喜歡一個人讀讀書、搭搭積木,沉浸於恣意的遐想,畫一畫圖畫。後來,妹妹弟弟出世,他們在父親的關懷下(不像我被委託給祖母),像孩子一樣自由成長。不過,我並不那麼羡慕他們的自由和放肆。

  但是,一到表兄妹家去玩,情況就變了。就連我也被作為一個「男孩」來要求。我7歲那年的一個早春,眼看就要上小學,前去一個表妹——就叫她杉子吧——家拜訪的時候,發生了件值得紀念的事。事情是這樣的。由於大伯母們一迭聲讚揚我「長大了,長大了」,帶我去的祖母便對端給我的飯菜作了特別例外的許可。如前所述,由於怕我自我中毒頻頻發生,直至那年,祖母都禁止我吃「青色皮膚的魚」,至此,說起魚,我只認識比目魚、鰈魚、加吉魚那樣的白色身體的魚。馬鈴薯也只認識搞碎並過濾過的。點心不讓吃帶陷的,全都是些清淡的餅乾、薄脆餅之類的幹點心。水果也只知道切得薄薄的蘋果和少量的桔子。我非常欣喜地第一次吃了「青色的魚」——那是鰤魚。那香味意味著首先我被給以一個大人的資格/不過,每次感受它的時候,就使我無法不在舌尖上苦澀地品位到一種感到不悅的不安——「成為大人的不安」——的重量。

  杉子是個健康、充滿生機活力的孩子。留宿在她家,睡在一間屋子裡並排的鋪上時,我總是睡不著,帶著些許嫉妒的讚賞,注視著頭一落到枕頭上就簡直像機器一樣輕易入睡的杉子。在她家裡,我比在自己家裡更加自由幾倍。因為想要奪走我的假想敵——也就是我的父母——不在這裡,所以祖母放心地任我自由自在。也沒必要再像在家時那樣,將我控制在視線以內。

  但是,儘管如此,我仍無法享受到那麼多的自由,我像是病後初次走路的病人,感到被迫履行看不見的義務的那種拘束。倒是留戀懶惰的床鋪。而且,在這裡,不言不語中我被要求是個男孩子,開始了不稱心如意的表演。從這時起,我開始朦朦朧朧地理解反映在人們眼裡的我的表演,對我來說是一種要求回歸本質的表現,只有在人眼裡反映自然的我,才是我的表演的機械論。

  那非我本意的表演,是讓我做打仗的遊戲。因為我的對手是兩個女孩,即杉子和另外一個表妹,所以這是個與打仗遊戲不相稱的遊戲。何況對手的一副女傑模樣說明他們也沒多大興趣。我提倡玩打仗遊戲,也是出於相反的緣由,即必須不討好她們,多少為難為難她們這一相反的緣由。

  在黃昏時分的房子內外,我們相互雖都覺得無聊,但還是繼續玩著蹩腳的打仗遊戲。從樹叢的後面,杉子噠噠噠噠地用嘴模仿機槍聲。我想到此該結束了。我逃進房子,看見一邊不斷地叫著噠噠噠。一邊追來的女兵,就手捂胸口,一下子倒在客廳的正中間。

  「怎麼啦,小公子?」

  ——女兵們表情嚴肅地跑過來。我眼也不睜手也不動地答道:

  「我戰死了。」

  我想像自己扭曲著身子倒下的樣子,感到高興。對自己被擊中死去的狀態有種說不出的快感。我不由地想,假如真的被子彈打中,我也許不會疼痛……

  幼年時……

  我碰到一個象徵般的情景。現在那情景使我認為那就是幼年期。看到它時,我感到了幼年時代要離我而去的訣別之手。我預感到我內在的時間全都從我的內部升起,在這幅畫前被截住,正確地模仿畫中的人物、動作、聲音,在完成摹寫的同時,原畫的情景融入了時空,即便是給我留下的,可能也只不過是唯一的摹寫——說起來也是我幼年時的正確複製。任何人的幼年時期,都該被預備了一件這樣的事。只是因為它容易被認為是根本就算不上事的小事,所以,常常是不被發覺就過去了。

  那情景是這樣的——

  有一次,一群舉行夏日祭典禮活動的人,從我家大門蜂擁而入。

  祖母出於自己腿腳不便,也為了孫子我,說服了工匠,圖的是鎮上的祭典隊伍從家門口通過。本來這裡不是祭典的行進路線,不過在工頭的安排下,每年都特意多少繞點路而從我家門前通過,這已成了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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