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精神呐,……怎麼說呢?可以說是一種無限地積聚『零』似期達到『一』的衝動吧。「『為什麼你這樣美?』」

  「我這樣問你。你能回答嗎?精神原本就不預期回答……」

  那眼睛一直盯著看。悠一想回望他一眼。悠一作為「見者」的力量,像遇到咒語似地喪失了。

  美青年沒有任何抵抗地任他望著。極盡無禮的眼神,奪走對方的意志,讓對方還原為自然。

  「是啊,這視線可不是朝著我的。」悠一心驚膽戰地想,「檜先生的視線一絲紛亂也沒有地對著我呢。但是檜先生看著的不是我。這屋子裡,肯定還有一個悠一在呢。」

  悠一清楚地看到了:自然、完美決不亞於古典時期雕像的悠一,那不可視的美青年雕像。另一個美青年明顯地存在於這個書房裡,就像俊輔在《檜緊輔論》裡邊寫的一樣,砂漏的下半部,佇立著沉砂堆積的雕像,還原到不具精神的大理石,成為真正的金剛不毀,不管讓誰盯著看,都不會畏縮的青春之像。

  ……杯中倒葡萄酒的聲音,讓悠一清醒了過來。他睜著限沉入了夢想之中。

  「喝酒吧。」俊輔把杯子移到嘴邊,繼續說。

  「……說下去。所謂美,聽著吧。所謂美是無法到達的此岸。不是這樣嗎?宗教總是把彼岸放在距離來世的那邊。可是,所謂距離,在人的概念裡,畢竟有到達的可能性。科學和宗教不過是距離之差。距離68萬光年以外的大星雲,有可能到達。宗教是到達的幻影,科學是到達的技術。

  「相反,美總是在此岸。在這個世上,在眼前,可以伸手摸到。我們的性感能夠體味到的是美的前提條件。性感就是這樣重要。它只能確認美,而絕不能到達美。性感這種感受比什麼都搶先擋住了趨向美的到達。希臘人用雕刻來表現美是聰明的方法。我可是小說家。近代發明的許多不值錢的東西之中,我是個把最不值錢

  的東西當職業的男人哇。你不認為這是表現美之中最拙劣低級的職業嗎?

  「有此岸;卻無法到達。這樣說了,能讓你理解清楚吧。所謂美,對於人是自然,在人的條件之下擱置的自然。在人之中最深刻地管制著入,反抗著人的東西就是美;精神,托這種美的福,不可能有片刻的安寧……」

  悠一側耳傾聽著。他覺得那個美青年的雕像與自己的耳朵一樣在仔細聽著。屋子裡已經出現了奇跡,奇跡興起後,日常的寧靜又佔據了周圍。

  「悠一君,這世上可有叫作最高瞬間的時刻喲。」——俊輔說,「在這世上,精神與自然和解,精神與自然交匯的瞬間。「那表現在活人中,除了不可能沒別的;活著的人也許能體味這一瞬間,但卻無法表現。它超過了人的能力。『人不能表現這種超人的東西。』是你說的嗎?這可錯了。人其實不能表現人的究極狀態!」

  「藝術不是萬能的,表現也不是萬能的。表現總是面臨二者擇一的境地。是表現,還是行為。:即使愛這種行為,人也只能愛具有行為的人;然後再加以表現:

  「可是真正重要的問題是,表現和行為的同時性可能嗎?關於這個問題,人們只知道一樣,那就是死。「死是行為,但還沒有這樣一次性到底的行為……是啊,我說錯了。」俊輔蕪爾一笑。

  「死不過是事實;行為的死,應該說成自殺吧。人憑自己的意志投胎是不可能的,但人可以憑意志去死。這就是自古以來,所有自殺哲學家的根本命題。可是,關於死,自殺這種行為和生之全部表現的同時性不容懷疑,最高瞬間的表現,必須等死來完成。

  「我覺得這還可以反過來證明。

  「生者的最高表現,充其量位於最高瞬間的次一位,從生的全部姿態扣除了"a"的東西。在這表現裡加上『生』的東西,由此完成了生。要問為什麼?因為只有不斷表現,人才活著;不能否定的那個生從表現中除外,表現者只能裝作假死。

  「這個,人們把它當成了夢想吧。藝術家的理想老是讓掛在這兒。『生』稀釋表現,奪走表現之真實、確定;這種事情上誰都在意。生者的思考確定,不過是一個確定。對於死者來說,我們認為藍色的天空,也許讓他們看成閃著綠色光芒的蒼穹。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是美,又跑過來救助表現上絕望的生者。是美,告訴我們,必須堅決打消生的不確定。至此,美讓性感性、『生』束縛住,在告訴人們只信奉性感正確性的一點上;只有在這一點上,才能明白美對於人來說是——種倫理吧。」

  俊輔說完,安靜地笑了笑,添了一句:

  「好啦,到此結束。你睡著了可就沒勁了。今晚你不急著走吧。好久沒見了……不想喝酒的話……」

  俊輔看到悠一的酒杯原封不動還是滿滿的一杯。

  「……哦,對了,下一盤國際象棋吧,我知道河田教過你。」

  「嗯,會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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