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悠一在書房的一角聽到了蟋蟀的叫聲。書房跟上次來看到的一樣。圍著窗臺三方的裝飾架上位置一點沒變地放著好些古陶器,古樸美麗的陶俑人也放在原來的位置上。什麼地方也沒放四季之花。只有黑色大理石的座鐘,沉鬱地搬運著時刻。如果女擁懶得上發條的話,與日常生活不沾邊的老主人是不會去碰的,那麼幾天裡鐘就會停掉吧。

  悠一又巡視了一番,這個書房對他來說省著不可思議的因緣:他最初體會到快樂後,來拜訪過這個家;俊輔讀給他聽《兒酒頂》的一節是在這個房間,讓「生」的恐怖擊垮,跑來與俊輔商量康子墮胎的事也是在這個房間。現在,悠一沒有讓過度的高興攫住,也沒讓苦惱給攫住。他懷著沒有感動的晴朗之心。過一會兒,他要把50萬元還給俊捕。由此免除重負,從他人的統治中解放出來,他可以沒有必要再來這問屋子,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俊輔端著銀色的盤子出來了,上面放著白葡萄酒瓶和杯子;他把盤子端到年輕客人面前;自己在放著瑙礎球染布靠墊的長椅子上坐下,往悠一的杯子裡倒酒。他手抖得厲害,酒都潑撤在杯子外面,年輕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就在幾天前他看到過的河田的手。

  「這個老人見我突然來了,高興得忘乎所以了。」悠一想,」剛開始看來不便說錢的事。」

  老作家與年輕人幹了杯。俊輔直到剛才還不敢正面瞧一眼年輕人,總算開始把眼睛朝向年輕人的臉了。「怎麼樣,現實怎麼樣哇?挺滿意吧。」

  悠一露出了暖昧的微笑。那虎虎有生氣的嘴唇,學會了嘲諷,歪了歪。

  還沒等悠一回答,俊輔又接著往下說:

  「這個那個的忙不過來吧。不能同我說的事,不痛快的事,該吃驚的事,十分漂亮的事都有吧。可歸根結底,一文價值也沒有。這在你臉上寫著呢。、你的內心也許有了變化。可你的外表,與我剛開始見到你時,一點變化也沒有。你的外表沒受什麼影響,這東西如同現實,絕不會被征服的……」

  「我與河田分手了。」

  年輕人說。

  「那可太好了。那傢伙讓他自己製造出來的觀念論給吃掉了。

  你給那傢伙的影響可怕著呢。」

  「說什麼?我的影響?」

  「是呀,你絕不會受現實的影響,但卻不斷給予現實以影院。你的影響把那人的現實改變成了他所可怕的觀念。」

  因這種說教的緣故,儘管特地提出河田的名字,悠一還是失去了說50萬元的機會。「這個老人在和誰說話呢?對我嗎?」青年納悶地想,「如果什麼都還不知道,那麼我會很賣力地去理解桔先生的奇怪理論吧。可是對我?對著讓這個老人的人工熱情觸發起來,什麼熱情也不帶的我嗎?」

  悠一不覺又回頭瞧了一眼屋子裡幽暗的一角,他覺得老作家是在對悠一身後站著的另外什麼人說話似的。

  夜深人靜。除了秋蟲卿卿聲以外,萬籟俱寂。白葡萄酒從瓶裡倒進杯子,水珠般滑爽的重感,讓人清清楚楚地聽到「鐺朗朗」的聲音。車料玻璃的杯子閃閃發光。

  「快,喝吧。」俊捕說,「涼秋之夜,你在這裡;葡萄酒在這裡,這世上一樣都不缺了……蘇格拉底曾經一邊聽著知了叫聲,一邊在清晨的小河邊,和美少年帕依特羅說著話。蘇格拉底且兩且答。依據『問』到達真理,是他發明的迂回方法。然而,從作為自然的肉體絕對的美,決不可能得到回答。問答只能在相同範

  疇中才能交換。精神和肉體決不能問答。

  「精神只能問,絕不能應答,除了回聲以外。

  「我沒有選擇且問且答那樣的對象。『問』是我的命運……那兒有你,美麗的自然;這兒有我,』醜陋的精神;這是永遠的模式,任何數字也不能互換的項。尤其是現在,我並不打算故意貶低我的精神,精神也有它特別出色的地方。

  「可是,悠一君,所謂愛,至少是我的愛,沒有像蘇格拉底的愛那樣抱著希望。愛只能從絕望中產生。精神對自然。這種趨向不可能瞭解的精神運動就是愛。

  「那麼為了什麼而問呢?對精神來說,除了打聽什麼以外,沒有證明自己的方法。不問的精神存續發發可危……」

  俊輔的話停下了,扭過身去打開了窗子,透過防蚊蟲所安的紗窗往下看著花園。風的聲音微微起來。

  「像是起風了。秋涼之風哇……你熱吧。熱的話,我來打開

  悠一搖搖頭,老作家又把窗子關上了,他對著年輕人的臉,繼續說:

  「……接下去吧。精神不斷作出疑問,必須積累疑問。所謂精神的創造力乃是創造疑問的力量。就這樣。精神創造的終極目標是疑問,即創造自然。這是不可能的。然而總是向不可能進發,才是精神的方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