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
一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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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災發生在一個大酒吧裡。從這邊君,眼前的二層樓房擋住了視線,只能看見高高升起的火焰的尖頭在黑煙中閃動。要是夜裡的話,應該可以看見含著無數火粉的煙,現在則是一副無表情的黑乎乎。火已經移到周圍的商店,眼前的二層樓房也被火侵犯,像是只留下外邊的輪廓似的。外牆塗著蛋青色塗料,鮮豔,平靜,並末失去平常的色彩。屋頂一半著了火,一個消防員爬上了屋頂,用消防鉤拼命切斷火源,他那勇敢的樣子,讓觀戰的群眾交口讚譽。看著與自然力殊死拼搏的小小黑色人影,給予了群眾一種快樂,這種快樂像偷窺末意識到被看的真摯的人時的快樂,是與那種卑狠相似的快樂。 接近火災現場的大樓,周圍搭著檢修用腳手架。幾個人站在腳手架上,警戒著火勢。 火災意外地沒發出聲響。爆炸聲,梁木倒塌聲等等這裡一點聽不見。傳下來低低而倦怠轟鳴聲的,是報社紅色的直升飛機在頭上盤旋。 悠一臉頰上感到了飄來的霧水,往後退了幾步。從路旁消防龍頭拉過來的消防車上老朽的水龍帶,修補過的小洞裡濺起飛沫,像下雨般噴到馬路上。那噴水沒有放過「和服店」的櫥窗,一子全打濕了;看不清店裡的人們,他們正蹲著圍住拿出來的手提金庫和身邊的物品。 消防水龍帶裡的水常常中斷。沖天的水柱眼看著退卻,耷拉下來。這時,保持按風向傾斜的黑煙,沒看到一點減弱的勢頭。 「預備隊!——預備隊!」 群眾叫起來。 卡車緊挨著群眾停下來,看見從車尾巴上下來許多帶白頭盔的隊員。只是過來一隊專門維持交通秩序的警官,在群眾中競引起如此的恐怖,真讓人可笑。也許群眾們自己的心裡感到了值得調動預備隊前來的騷亂本能。隊員們還沒有掄起警棍,車道上溢滿的人群,像知道失敗的革命群眾似的,潰散後退了。 那盲目的力可是非同小可的。每一個人都失去了意志,讓動力的傳播,撥弄著身子。往人行道上推的那股壓力,把站在店鋪前的人們擠向櫥窗。 店門口,一個年輕人在一塊高價櫥窗玻璃前,兩手高舉拼命擺動,他叫著: 「玻璃當心!玻璃當心!」 像一隻小飛娥,喚起了沒看到玻璃人群的注意。 悠一讓人群推著,聽到了爆竹似的聲音。隊孩子手中掙脫的二三隻氣球被踩破了。另外,悠一又看到,雜亂的腳下,;只藍色的木涼鞋,像個漂流物似的,一會兒被推到那邊,一會兒被推到這邊。 悠一好容易才擺脫了人群的支配,他發現自己站在萬沒想到的方位上,趕快正了正領帶,突出重圍。火災那邊還是看不到。可是這場騷亂異樣的能量,卻移到他的體內,釀成難以說清的快活。 沒地方可去,悠一從那兒走了幾步,走進了一家劇院,上映的影片,他並不想看。 ……俊輔將紅鉛筆擱在旁邊。 肩膀很酸。他站起來捶捶肩,去了書房隔壁七坪大小的書庫。一個月前,俊輔把藏書的一半以上都處理掉了。和一般老人相反,他越上年紀,越覺得書籍毫無用處。他只留下些他特別喜愛的書,把空著的書架都拆了,在長久擋住光線的牆上開了窗子。以前與泰山樹叢相接的只有北窗,現在又新增加了兩個窗子。書房裡擱著的臨時睡睡的小床也搬到書庫去了。在這兒,俊輔可以舒展自己的身體,隨手翻幾頁小桌上並列的許多書籍。 來到書庫,俊輔從相當高的格子裡,找著法國文學的原著。想找的書一下就找到了。用日本紙印製的特別版,《娶童詩神》的法譯本。《姆薩帕依迪凱》是哈特裡阿努斯時代羅馬詩人斯特拉通的詩集,他效顰哈特裡阿努斯帝寵愛安迪諾斯的復古趣味,——歌詠美麗的少年。 白哲亦美, 烽黃亦佳; 揭發令人疼, 黑髮亦動人; 袖裡清雲生,褐色眸子亮, 哦,我更愛呀, 燦燦晶亮的黑眼球。 蜂黃色肌膚、黑髮、漆黑眼珠的持有者,這恐怕是出名的奴隸安迪諾斯故鄉小亞細亞的特產吧。二世紀羅馬人所憧憬的青春美的理想是亞細亞式的, 俊輔又從書架上抽出濟茲的《安德米翁》,掃了一眼幾乎能背誦出來的詩句。 「……已經沒多少了。」老作家心裡嘀咕著:「幻影的素材一個也不缺,再有一會就完成了。金剛不毀的青春塑像塑好了。我很久沒有體味過作品完成之前這般的心跳了,很久沒有體味過不知原因的恐怖了;完成的瞬間,那最高的瞬間將會出現什麼呢?」、 俊輔斜躺在床上,無心地翻看書頁。他清清耳朵,傾聽著花園裡秋蟲叨叨。 書架的一角並排放著終於在上個月出齊了的《桔俊輔全集》12卷。那些燙金文字的羅列,模糊單調地閃著光。12卷,寂寞無聊嘲笑的反復。老作家像人們親切撫摸醜孩子的臉蛋一樣,用指腹毫無感動地擦過書脊上的文字。 床周圍二三個小桌上,許多讀了一半的書,像死去的翅膀般攤開潔白的書頁放著。二條派詩人頓阿的詩集,翻到志賀寺德才兼備僧人那一頁的《平記》,「花山院退」那一段的《大鏡》,古舊的裝訂嚴謹的《記紀》。《記紀》一書裡,執拗地反復著一個主題:許多年輕貌美的王子,隨著不正經戀愛和叛亂謀反的挫折一起,年少氣盛之時喪了命,或者自絕了生命。輕王子如此,大律王子也是如此。俊 輔喜愛古代許多遭受挫折的青春。 ……他聽到了書齋門有響動。已是夜裡十點了。這麼晚不會有客人來的,一定是女傭端茶來了。俊輔沒有回過頭去望書房,只是「喔」了一聲。進來的不是女傭人。 「還在工作嗎?我直闖上樓來,您家裡人楞著也沒攔我。」 悠一說。俊輔從書庫出來看到站在書房正中的悠一。美青年出現得也太唐突了,俊輔甚至覺得他是從攤開的書本中走出來似…… 兩人互道久別。俊輔把悠一領到安樂椅上,自己去書庫架子上拿款待客人的洋酒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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