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然而,河田敏銳的嗅覺立刻嗅出氣味不對,就像嗅到急急踩滅香煙後留下的煙味兒一樣。他佯裝不在意,實在太難受了;這苦悶再堅持下去,便會影響到他的心情;河田怕對方察覺自己的不高興,怕自己會忍不住說出自己不高興的原因;於是,他催促悠一,與松村特別客氣地寒喧了幾句,就匆匆出了酒店。河田去自己的車那邊,吩咐說還要去附近另一家酒店,請在這兒等著;說完就走著去另一個酒吧了。

  這時,悠一把剛才的事告訴了他。凹凸不平、坑坑窪窪的人行道上,美青年兩手插在類拉諾牌褲子的口袋裡,低著頭,不當一、回事似地說:

  「剛才松村先生說讓我明天五點去帝國飯店話我吃晚飯。我沒法回絕,說了聲可以,真討厭!」——他輕輕地呀咂咂嘴,「我本想馬上告訴你的,可那酒吧人多嘴雜,很難開口。」

  聽了這話,河田高興得忘乎所以。沉浸在世上謙虛的喜悅中,這位傲慢的實業家,感觸深深地道了聲「謝謝」。「松村這麼說了,現在位就告訴我了,對我來說最大的問題是時間的長短;那邊酒吧當然不能說,也就是說,是在最短的時間裡告訴了我。」他說這是非常理論化的甜言蜜語,也是直率的自白。

  在另一個酒吧裡,河田與悠,像工作上商量事一樣地細細安排明天的步驟。松村和悠一之間,沒有任何工作上的來往,松村早就對悠一垂涎三尺了,這個招待包含著什麼意思,不就一目了然了嗎?

  「我們現在可是同謀啊。」簡直讓人難以相信的高興勁兒,在河田心裡反復唱著給他聽:「悠一和我是同謀啊,怎麼感覺心忽地貼近了似地。」

  他忌諱在女招待面前多說,於是用與社長室裡毫無區別的能文化口氣,吩咐說:

  「這就明白你的心情了,知道你心裡做得給松村掛電話回絕……你就這麼來做吧(河田在公司裡用的可是「你給我這麼做」,從沒有說過「你就這樣做g巴」之類的話。)……松村也是一國一城之主,不可怠慢了』。況且,當時情況之所迫,那是不得已地答應了他……那你就去吧,去那約好的地方吧。你會受他招待一頓好吃的。然後,你就說,不好意思受您款待,這回我做東再去喝一杯。松村就會放心地跟你去吧。這回,你想法在第二個酒吧裡偶然碰上我。這方法怎麼樣。我7點起開始等……酒吧選哪個好呢?我經常去的酒吧不行,松村會有所警覺,不會來吧。這樣

  說的話,我一次也沒去過的酒吧,偶然相遇也太不自然,一切都必須做得非常自然不可……有了,一起去過四五次的叫『裘萊姆』的酒吧還記得吧,就在那附近。那裡不錯,假如松村有警覺猶豫不前的話,你就撒謊說沒同河田去過,沒關係……這個計策怎麼樣,三方面都不受傷害的好主意哇。」

  悠一說,就這樣辦。那晚兩人恰如其分地告了一段落,與此相接的一夜舒暢快樂則是無限的;河田一時懷疑自己的心是否真想和這年輕人分手。

  第二天下午五點,松村在帝國飯店西式小廳裡的小酒吧等著悠一。所有性感的期待都包含在他心裡,滿腹的自負和確信,自己是個社長卻老作著當「情夫」的夢,』這個男人兩手的手掌溫著白蘭地酒杯,輕輕搖晃著。約好的是五點,已經超過了五分鐘,他深深體味到等待的愉快。酒吧的客人幾乎都是外國人。喉嚨口發出低低的犬吠般聲音用英語說個不停。松村意識到又過了五分鐘,悠一還沒出現。他試著體會下一個五分鐘與上一個五分鐘相同的滋味,可是,——下一個五分鐘已經串味兒了。這是所謂掌中金魚般活蹦亂跳,不可疏忽的五分鐘。他覺得悠一肯定來了,正在門口徘徊著進來還是不進來,周圍充滿了他存在的感覺。這五分鐘又過去了,這種感覺瓦解了,別的新鮮的不在感覺替換了進去,過了五點十五分了,再等一等的實感,讓松村的心裡好幾次發生了心理的換氣作用。就這祥他苦心經營的二十分鐘,突然停滯了,他讓不安與絕望感打垮了J;他的期望過高,痛苦也就愈烈,他為修正這苦痛之烈而忙碌起來。「再等一分鐘試試看。」松村想。他把希望連接在金色秒針線慢走過六十之上。

  松村死心了,他離開酒吧後大約一個鐘點以後,河田匆匆處理完了工作,去了「裘萊姆」酒吧。不一會兒,河田也更緩慢地嘗到了與松村相同等待的苦惱滋味。但這刑罰可要比松村長好幾倍;苛酷的程度與松村蒙受的苛酷也是無法比較的。河田終於坐到「裘萊姆」閉店了,想像力越來越鼓舞起苦惱,時間越長,越增加深度拉開裂口子,他不知死心,戀慕越來越激烈。

  最初一個小時,河田的幻想上的那寬容,無邊無際。「晚飯上花時間的吧。讓招待吃精細的日本高級菜吧。也許是藝妓伺候的包廂吧,在藝妓面前,松村該有所收斂吧。」對河田來說,這樣的想像最合味口。再少許過了幾分鐘,這回有些疑惑了是不是太晚了,儘量收緊的心,突然爆發起來,一個接一個其他的疑惑,點著了火。「悠一沒吹牛吧?不,不會。那傢伙年輕輕擋不住松村的狡猾吧。那傢伙純情、純真。讓我迷住的人已經沒什麼可疑的了只是那傢伙的力量大概不能把松村施到這裡來吧。也許松村看透了我的計劃,不上我的當吧。悠一和松村現在還在別的酒店,悠一肯定會見機逃到我這兒來的吧,再少許忍一忍。」——這樣想著,河田讓後悔給數落了。

  「究競怎麼了我,微不足道的虛榮心競特地讓悠一去鑽松村的陷阱。為什麼不讓他幹乾脆脆地回絕招待呢?悠一不願去田絕」,我應該代勞,管他有什麼當不當,我該自己打電話去回絕。」

  突然,一陣想像撕裂了河田的心。

  「現在,在什麼地方,也許松村和悠一摟抱在一起了吧!」

  具有各種各樣臆測的理論,漸漸精緻起來,構成「純情的」悠一的理論,構成「卑下的」悠一的理論,也各自成了完全的體系。河田向酒店櫃檯上的電話求救了;給松村掛電話,11點過去了,松村沒有回去。他破了一次例往悠一家裡掛電話,不在!打聽了悠一母親醫院的電話號碼,河田越出常識範圍,央求醫院裡的電話

  交換手去看一看母親病房裡有沒有悠一,悠一不在,河田瘋狂了,回到家裡他怎麼也睡不著,過了深夜兩點,又往悠一家掛電話,悠=還沒有回來。

  河田一夜沒睡。第二天早上,一個韌秋爽朗的晴天、早晨九點,悠一來接電話了,一句責駡的話也沒有,只關照他說,「十點半到公司的社長空來。」河田這是第一次把悠一叫到公司來。去公司的轎車裡,車窗外的景色一點也沒有映到河田的眼裡,他心裡重複著,一直嘀咕著昨晚一夜之間到達的男性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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