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河田彌一郎這一陣子可忙極了。上午去銀行。下午開會。召集董事們商量如何吃掉競爭公司的銷售網。其間,又要和:"電裝公司」等轉包公司交涉,和來日本的法國汽車公司的董事商談以付費方式使用專利和步調一致為條件的技術引進。夜裡,大多招待銀行方面的人逛花街。不僅如此,勞動科科長還不斷傳來情報,說是公司方面沒有出色執行瓦解之策,工會方面獲得了爭議之機成熟的勢頭。

  河田有臉頰上的痙攣更厲害了。這個具有堅毅外表的男人,讓他惟一的抒情弱點威脅著。決不向誰低頭的德意志風格傲慢的臉,挺拔的鼻子,鼻子下鼻溝明顯的線,無邊眼鏡;這些道具的背後,卻藏著河田抒情的心,那顆心在流血,在呻吟。夜裡,入睡之前在鋪上翻開海爾德爾林年輕時寫的詩集的一頁,像偷窺黃色書一樣,偷偷地瞧著,朗讀著:「艾比非/穆斯/邊利普斯迪/裡拜/塔爾棄……」這是題為《自然》一詩的最後一節,「巴斯/比阿/裡棄/依斯特/阿尹/下添/奴阿。」「那傢伙是自由的。」富裕的光棍在鋪上呻吟,「僅僅因為漂亮,年輕,那傢伙就覺得有朝我吐唾沫的權利。」

  讓上了年紀的男色愛好者難以忍耐的那兩重嫉妒不斷妨礙著河田的獨眠。男人對與別人亂搞的女人的嫉妒,過了盛年的女火對年輕美女所抱的嫉妒,這兩重嫉妒錯綜,加上所愛者是男性的奇怪意識,把對女人那種大臣宰相也甘受的屈辱,不可饒恕地擴大了。對河田這樣的人物,沒有比對男人的愛更能直接刺傷他這個男人的自尊心了。

  河田想起自己年輕時,在紐約「沃爾多夫阿斯多利斯旅館」的酒吧受一個紳士商人誘惑的日子。又想起在柏林一個夜宴上認識了一個紳士,和他同乘「意斯幀諾斯依查」汽車,去他郊外別墅的一個夜晚。兩個穿燕尾服的男人,不怕窗外汽車前燈

  射來的光線互相擁抱在一起。他們互相觸摸著散發著香水氣的白胸脯。把世界恐慌放在前面的歐洲最後的繁榮。貴婦人與黑人,大使與無賴漢,國王與美國的武戲演員,同床共枕的那個時代……;河田想起隆起雪白光滑胸脯的馬賽少年水手,又想起羅馬巴貝尼特那個用咖啡勾來的少年,還有阿爾及利亞的阿拉伯少年阿爾英萊德吉米爾穆薩。查爾查爾。』

  然而,悠一淩駕於這一切回憶之上。有一天,河田好容易勾出時間與悠一見面。河田提議去看看電影什麼的。悠一回答說不想著電影。平時悠一可不這麼幹,這回他忽然心血來潮,進了街上一家檯球房。河田不玩檯球。於是悠一圍看檯球盤轉了三個小時,繁忙的實業家坐在褪了色窗簾下的椅子上不耐煩地等Q、親愛者惡作劇的心血來潮幾時才是個頭。河田額上青筋綻出,臉頰抖動,心裡邊在叫:「讓我在這檯球房的破椅子上等著。絕沒有人讓我等過一次的我!讓客人等上一周我也不怕的我!」:

  這個世上的破滅有各種各樣。河田所預測的是旁人看來奢侈的破滅。可既然這對河田來說是深刻的破滅,那麼他苦思著要避開它是有道理的。

  年過半百,河田憧憬的幸福是「蓖視生活」。這猛一看是多麼廉價的幸福阿。世間50歲的男人都是無意識地做著的,可是,男色愛好者生活中決不屬￿工作的反抗很頑強,覬覦著有空子就讓感性的世界氾濫,浸泡男性的工作世界。他覺得王爾德那句著名的大話。不過是失敗的惋惜而已。

  「我把自己的天才全部注人生活,作品裡只用自己的才能。」

  王爾德只不過是不得已而言之。作為一個男色愛好者,誰都承認自己內部有某種男性成分,他們是被它迷住、被它固定住的人6但河田自認的男性美德,是家傳絕技的19世紀的勤勉。奇怪的作繭自縛I就像過去尚武時代,把愛女人看成「娘娘腔」舉動一樣。對河田來說,背判自己男性的美德,他就認為是「娘娘腔」。武士與男色愛好者最醜的惡德就是「娘娘腔」。含義儘管不相同,但對武士和男色愛好者來說,所謂「男性」,不是本能的存在,它只是倫理努力的結果;河田所恐懼的破滅,是他道德的破滅。河田是保守政黨的支持者,儘管那政黨該是他的敵人,因為他們站在擁護基於現成秩序和異性愛家庭制度的立場上,但河田的支持是順理成章的。

  年輕時瞧不起的德意志一元論、德意志的絕對主義,意想不到地深深冒犯了上了年紀的河田,「啪」地冒出個青年般的思考,又因為什麼事,走向了二律背反;他喜歡考慮是蔑視生活呢?不然的話就是走向破滅。他意識到,不終止對悠一的愛。他將無法恢復自己的「男性」。

  悠一的影子在他所有的社會生活裡搖曳,就像個不留神正視了一眼太陽的人,視線移到任何地方都留著太陽的影像一樣。河田聽不見社長空關門的聲音,聽不到電話的聲音,連小汽車窗外望出去街上走著的年輕人的側臉?都當成是悠一的影子。這殘留的影像不過是虛像,從他腦子裡浮起與悠一分手的最初念頭時,這種空虛感越來越厲害。

  實際上,河田把他自己宿命論的空虛,與這顆心的空虛一半對一半地混同起來。分手的決心,與其說是在什麼時候,自己心中發現熱情衰落的恐怖時產生的,不如說是選擇了用殘酷手段當場殺死了熱情。紳士、名妓相伴的夜宴上,河田感到了壓力,連年輕的悠一都感到的多數決定原理的壓力,壓垮了具有相當抵抗力的河田那顆傲饅的心。他那許多灑脫的猥談是宴會的精彩節目,但這經過多年仍不在心裡的把戲,現在讓河田充滿了自我厭惡。他繃著個臉,讓公司宴會的牽頭人心驚膽寒。這樣的話還不如社長不出席的好,那就會更有宴會款待的情趣;誰知河田在交際上理數周全,該他出席的時候,他老是從不落下。

  河田正是處在這樣一種心態下。一天夜裡,好久沒來的悠一出現在河田家裡,碰巧河田在家,想分手的決心畢競抵擋不住意外襲來的喜悅。河田的眼睛看不夠地盯著悠一的臉。這眼睛經常讓瘋狂的想像力弄醒,現在又讓同樣的東西陶醉了。神秘的美育年。河田讓眼前的神秘醉倒了。在悠一看來,今夜的訪問真的是心血來潮,他也不是有意識把自己弄得格外神秘的。

  夜還很早,河田把美青年帶出去喝酒。並不喧嘩,趣味很高的酒吧。不用說這可不是此道的酒吧。而是有女人的酒吧。

  那兒正訂有河田四五個要好朋友來喝酒,是著名藥品公司的社長和董事們;社長松村,一只限輕輕一看,朗酒吧台這邊的兩個人揮探手。

  這年輕的第二代松村社長,還沒過30,有名的愛打扮的人,很有自信,又是同類,專以賣弄自己的惡德自誇。松村有個興趣,只要自己的控制力能達到的人,他都要他們改成信仰這種異端;』即使不能夠,也至少要他們能容忍這種異端。松村忠實的老秘書,單純的工作狂,他努力相信沒有比同性愛更高尚的行為了。什麼時

  候開始真地相信起來,現在常為自己沒有這種高尚的素質而發牢騷。

  河田被擱在尷尬的立場上。他歷來對這種問題特別慎重,卻帶了個美青年出現在酒吧,對方公司的同僚們眼睜睜地喝酒旁觀看著。

  河田去了趟廁所。松村漫不經心地站起來,坐到河田的椅子上,在悠一左鄰的女招待面前,他裝出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豁達地說:

  「喂,南君,有件特別的事想拜託你,明天晚上一起吃頓飯怎麼樣?」

  就是這一句話,他盯著悠一的臉,一字一字地像重重放下一顆顆棋子似地說。悠一不覺「嗯」了一聲。

  「你答應來的羅。那麼,明天傍晚五點我在帝國賓館的酒吧等你」

  喧鬧聲中,他極自然麻利地進行,一眨眼功夫便結束了,等河田回到位子上時,松村已經在談笑風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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