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傍晚,兩個人從海水浴場回來,用晚餐以前,先去旅館裡朝西的酒吧喝了飯前酒。悠一要了馬梯尼酒。夫人告訴招待要調合酒,於是招待把艾酒、法國苦艾酒和意大利苦艾酒混合搖動,製成一杯雞尾酒。『

  兩人讓遍照海灣的晚霞那淒慘的光色迷住了。桌上端來橙色和談茶色的兩杯酒,讓這光線貫穿,成了段紅色的。

  窗子全打開了,可沒有一絲微風。伊勢志摩地區傍晚的風乎浪靜是出名的。像毛織物般重重垂下熱烘供的大氣,身體、心靈都沒有妨礙悠然自得年輕人健康的休息。游泳和洗澡後全身的鬆快、蘇醒的感覺、身旁知道一切又饒恕一切的美女、適度的酩酊……這種恩寵簡宜毫無理疵,很可能給旁人造成不幸。

  「這個人究競有沒有體驗啊?」——看著青年的眼睛,絲毫不留下記憶之醜,現在依然明淨的眼睛,夫人不得不這麼想,「這個人,任何瞬間,任何空間,都是天真無邪地站立著。」

  鎬木夫人現在清楚知道老是緊緊包圍悠一的恩寵了。他陷進了恩寵,就像別人中了圈套一樣。「得讓他心情舒暢,」夫人想。不這樣的話,那就只不過是重複與以前同樣的背著不幸大石頭的約會。

  這次去東京,接著又來志摩旅行,夫人堅定了放棄自我的決心,十分勇敢。不是單純的抑制,不是單純的克己。只停留在悠一停留的觀念中,只相信悠一所看到的世界,她警告自己,自己的希望哪怕只有真正的一分,也會破壞整個氣氛。就這樣,自己給希望以污辱,與自己讓絕望污辱,到它們具有幾乎相同意思為止,需要長久而艱難的磨煉。

  儘管如此,久別的兩人還是有這樣那樣的話題。夫人說了最近參加「抵園祭」活動的事,悠一告訴夫人與檜俊輔先生一起提心吊膽地乘坐河田遊艇的事。

  「這回信的事件,檜先生可知道嗎?」

  「不知道。怎麼啦?」

  「不是嘛,你有事總找檜先生商量的吧。」

  「難道這種事能夠挑明嗎?」悠一悔恨地想著還剩一個秘密,又接著說:「關於那事,檜先生什麼也不知道哇。」

  「是這樣吧。那老頭過去可是特別喜歡女人的。奇怪的是老是讓女人逃走。」

  夕陽西下。微風漸起。日西沉後;水面上還是光燦燦的,十分明亮,遠處的連山都留著水的光亮,海無處不在。島與島相接的海面之影漸深。橄概色影子的海面與映著殘照燦爛奪目的海面形成了對比。兩人離開酒吧,去用餐了。

  遠離人群的旅館,用過晚餐後就沒什麼事可幹了。兩個人聽聽唱片,看看畫報、仔仔細細讀了飛機公司和旅館的介紹說明。就這樣什麼事也沒有,鎬木夫人還淪為保姆,照顧著老是想爬起來的孩子。

  夫人覺得過去想像勝利者的倨傲的情緒不過都是孩子的心血來潮,這個發現既不令人生厭,也沒讓她失望。因為夫人明白,這會兒,悠一自己一個人這樣開心,他的安定,什麼也不幹時的一種獨特的快活,全部都是基於「身邊有夫人在」,這樣一種意識的。

  ……終於,悠一打了個哈欠,勉勉強強地說:

  「該唾覺了吧。」

  「我也真困了,眼睛都睜不開了。」

  ——可是,說困了的夫人一進臥室就開始嘮叨起來。自己無法控制的嘮叨。他們在各自床上挨了枕,熄掉了隔在中間床邊櫃上的檯燈後,夫人是興致勃勃像被熱浮起來似地澇叨著。話題都是些天真的,既成不了毒藥也成不了補藥的話題。悠一在黑暗中「嗯,恩」的應答聲變得斷斷續續了。不一會兒不做聲了。代

  之而起的是健康的鼻息。夫人也突然不做聲了。三十多分鐘,夫人一直聽著青年有節奏的清潔的鼻息。眼睛越來越清亮,她睡不著。她開亮了檯燈,拿起床邊櫃上的書。她被悠一翻身時床的「吱呀」聲響弄得嚇了一跳,茫然地望著隔壁的床;

  實際上,到這時為止,鎬木夫人一直在等待著。等待得累了,等待得絕望了,自從那可怕的份看以來,儘管她開始正視等待的不可能,但是仍然像磁鍼向北那樣,她還在等待著。然而,悠一發現了這個世上惟一一個讓他放心,值得相伴一談的女人,他在無上的信賴中,躺倒疲倦的身子,愉快地睡熟了。他又翻了個身。他光著上身睡覺;天熱了,毯子從他胸前滑落,枕頭上圓形的燈光,照亮了深深刻著睫毛影子的美麗臉龐,照亮了呼吸著的寬闊胸部,像古代金幣上的浮雕胸像。

  鎬木夫人大大替換了自己的夢想。說得再稍微正確一些,從夢想的主體轉移到夢想的對象。這夢想的微妙轉位,夢之中從一把椅子換坐到另一把椅子,僅僅這種無意識的態度變化,讓夫人放棄了等待。穿著睡衣的身體,像蛇借著細流過橋似地,向隔壁

  的床架起了橋。手和支撐著想要偎靠過去的身體;顫抖起來。她的唇逼近熟睡青年的臉。鎬木夫人閉上了眼。嘴唇卻看得很清楚。美育年睡得很沉。年輕人擋住照在自己睡臉上的光,他不知道多麼難以入睡的熱夜正逼近過來。他沒感到女人的亂髮正搔弄著他的臉頰。美麗無比的嘴唇輕輕地和開,只讓人看到潔白的牙齒閃著滋潤的光。

  鎬木夫人忽然睜開了眼。嘴唇還沒有觸到,先前勇敢的放棄自我的決心讓她回過神來。「假如碰到了,最後也許會有什麼拍著翅膀飛離的吧。再也不會回來了吧。與這美青年之間要保持音樂不終的關係,一根指頭都不能去動。必須當心不管白晝還是黑夜,屏聲靜氣,兩人之間一粒灰塵都不能動。」……女人從不該有的姿勢中還原了,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她把臉頰埋進熱乎乎的枕頭,緊盯著金色圓形的浮雕。熄了燈。眼前還漂著浮雕的幻影。夫人把臉掉向牆壁,近拂曉時,她唾著了。

  這勇敢的考驗成功了。第二天,夫人頭腦清新地醒了。瞧著悠一那張唾不醒的臉,她的眼裡充滿新的堅定的力量,充滿了精煉過的感情。夫人用潔白的佈滿皺紋的枕頭,戲濾地敲了一下悠一的臉。

  「快起來吧。天氣可好呢。別浪費今天一天呀。」

  ——比前一天更爽朗的夏末的一天,大大培養起愉快旅行的美好記憶。吃過早飯,兩人計劃帶了盒飯,雇上一輛包車,一直開到志摩半島的頂端,四處走走,下午再從昨天游泳的白漢坐船回旅館。從旅館近旁的鎢方村起,穿過燒灼紅土上種著小松樹、棕櫚、卷丹樹的原野,直到波濤洶湧的港口。他們眺望了聳立著巨大松樹的「大王崎」;兩人又頂著潮風,看到了這邊那邊像白色波浪般的白衣海女們的作業,看到了北方海面上豎起一支白墨似的安乘燈塔,看到了「老崎」海女們在海灘焚起篝火的嫋嫋青煙。

  帶路的老大娘,用光溜溜的茶花樹葉切碎了捲煙抽。與那年齡相仿的讓煙油熏黑的手指,微微打著顫,指著霧靄重重遠處的「國崎」前端。據說過去持統帝曾帶了眾多女官來此遊玩,在那裡建了七日行宮。

  ——這些不新不舊旅行中無益知識的堆積,弄得兩人十分疲勞,下午回到旅館時,離悠一該出發的時刻只有一個多小時了。夫人本打算今夜回京都去,可沒有連絡好,只好一個人留下來,第二天早上出發。傍晚風平浪靜的時候,悠一出了旅館。夫人把他送到緊挨旅館下邊的電車車站。電車來了。兩人握握手。她快活地、真地出色表現出什麼感情也沒有,久久地揮著手。血紅的夕陽照在夫人一面的臉頰上。

  電車開動了。在行商和漁夫的乘客中,他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人。這時,悠一的心裡,充滿了對夫人的感謝;對這個有高貴、恬談友情的女人,這份感謝激昂起來,使他不能不對讓這樣完美的女人做妻子的叫做鎬木的男人,感到了一陣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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