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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第三十章 勇敢的戀情

  夫人和悠一坐當晚11點的夜車啟程了。這時刻,暑氣已經很稀薄了。這趟出門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情。人讓一種「自由啦」的感覺攝住,不僅是從拋在身後的土地上,而且是從身後拉過來的時間裡。

  悠一沒有一點後悔。奇怪的是因為他愛著康子。讓表現之苦澀歪曲了形式,如果站在這種愛的立場上,那麼,青年出行前種種冒犯的無理表現,都可以想成是給康子的餞別。最近,他那變得認真起采的心理活動,連偽善都不怕了。他想起自己對母親宣告的話:「反正我是愛康子的。我只要證明我喜歡女人就行了吧。」——從這句話來看,他有充分理由覺得他不是為了救自己,而是為了救康子才麻煩鎬木夫人的。

  鋪木夫人不知道悠一這種新的心理活動。他只是個十分美麗、年輕、充滿魅力可決不愛女人的青年人。不是別人,正是她救了這個青年。

  一退到東京車站深夜的走廊一角上,夫人便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僅僅表現出哪怕真正一點兒愛的動作,也一定會讓悠一好容易安定下來的情緒失去的。列車的震動,讓兩人裸露的臂膀老是碰擦著,每次都是她這邊裝著無意地挪開。她害怕微微的顫抖,都會讓悠一覺察到夫人的愛,那結果只會讓悠一厭倦。

  「鎬木先生怎麼樣了?老是接到他的信……

  「現在那人也還是我的結髮丈夫嘛。說過去當然也是可以。」

  「那方面也照舊嗎?」

  「最近,我什麼都知道了,反倒是一副無所顧忌的腔調。和我一起上街;老是捅捅我叫我看,『那孩漂亮吧』什麼的。不用說,都是男孩子羅。」

  悠一不做聲了,過了一會兒,夫人問:

  「這種事,不愛聽?」

  「嗯。」青年不看女人的臉答道,「我呀,不想從你嘴裡聽到那種話題。」

  敏感的夫人,看透了藏在這任性年輕人眼裡那些孩於氣的夢想。這可是十分重要的發現,它意味著悠一還在夫人身上追求著什麼「幻影」。夫人多少帶著些滿足地下了決心,必須總在他的眼裡映出不具危險戀人的形象。

  兩個人都累極了,不久都睡若了。早上,在龜山換乘去烏羽的車,從鳥羽乘上志摩線列車。開了不到一小時,就到了與本土連著一座短橋的終點——賢島。空氣甚清新,兩個旅行者在從未到過的車站卞了車,嗅著越過英虞灣眾多島嶼飄過來的朔風氣味。

  到了賢島頂部的一家旅館,夫人只訂了一個房間。絲毫沒有任何非分之想。夫人讓自己所處的困難受的位置搞迷糊了。把這稱作「愛」的話,』那真是聞所未聞的愛,任何戲劇、小說都沒有描寫過這樣的範例。什麼都得自己決定,自己試著去做。她想,假如與如此鍾愛的男人同處一室,不『期待發生任何事地度過一夜的話;那麼這種嚴格和考驗,將會賦予柔軟熱烈的愛一種形式,百煉成鋼嘛。讓人帶到同一間屋子裡的悠一,看到並排的兩張床也有些迷憫,可他立刻對自己哪怕一點點懷疑夫人的心思感到了羞恥。

  那天快晴,暑熱不太嚴酷爽朗的一天,平時旅館主要是避暑的客人。吃過中午飯,兩人到志摩半島御座海面近旁的白浜去游泳。從旅館背後出發,坐大型摩托遊艇沿海灣去白浜。『夫人和悠一穿著泳裝,出旅館時罩了件輕輕的襯衫。自然的

  寧靜包圍著他倆這四周的景色,比起島嶼浮出水面來,更多的只能看到島大多很接近,海岸淺極其曲折,海湧向陸地各處,侵蝕著潛入大海的陸地。這片風景異樣的安靜,像處在洪水包圍之中的一片廣闊丘陵。東邊也好、西邊也好,可以指稱的任何地方,甚至連偶然看到的山周圍,到處都是灑著燦燦光輝的大海。

  許多客人上午游泳回來了,下午乘同一條艇去白浜的除了悠一他們,不過還有四五個人。其中三入是帶孩子的年輕夫婦,還有兩個是美國中年夫婦。遊艇彎入深深穩靜的海面,在浮起的一片珍珠筏之間穿行而過。那是把養殖用母貝的籃子吊放進海水中的小筏子。已經到了夏末,這附近已看不到采珍珠的海女了。

  船尾甲板上放著幾把折疊椅,兩人坐上去,悠一第一次看到夫人裸露的身體,真有些感動。那肉體,優雅和豐滿兼而有之。所有部分都讓強韌的曲線包裹著,腳線之美,看得出從小開始過的就是椅子上的生活,而非日本人式的席地而坐的生活。最美的要數肩膀到手臂的曲線。一點也沒見衰老的皮膚簡直可以映出陽光,夫人一點沒想到要保護一下微微有些曬黑的皮膚。海風輕輕撩起秀髮,浮動的發影撒在渾圓的肩頭和手臂上,看起來像古羅馬貴女人,從寬大衣袍裡露出的手臂一樣。必須抱著欲望的固定觀念,免除了那個作繭自縛的義務感,使悠一充分體會到了這個肉體的美。白色的泳衣遮去了酮體,鎬木夫人眺望著應接不暇的許多島嶼,它們撩去了面紗,讓太陽照得金光燦燦。島一個個向她面前流過來,又忽地離開。眼望著無數隻珍珠筏,悠一想像著垂吊在濃綠海水中的籃子裡,在這夏末的太陽底下,該有幾顆珍珠成熟了吧。

  英虞灣的一個海灣,更鋪開了好幾個分叉的海灣。從其中一個分叉海灣穿出的遊艇,轉了好幾個彎,滑行在依然像是被陸地鎖住的海面上。望得見珍珠養殖人家房子的島上之綠,就這樣起到了迷途籬笆牆的作用。

  「那是文殊蘭?」船上的一個客人叫起來。

  看得到一個島上聚集著點點白花。鎬木夫人越過青年的肩膀看著花期已過的文殊蘭花……

  她以前從來沒有愛過自然。只有體溫和脈搏,血和肉,人的氣味才能打動夫人。然而,」眼前明媚的風光抓住了這顆勇猛的心。因為自然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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