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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第二十八章 晴天霹雷

  『從悠一父親還活著的時候起,南家便沒有別墅。父親討厭避暑、避寒老綁在一個地方,因此,忙碌的父親一個人留在東京,而讓母子兩人到輕井澤、箱根的旅館裡度夏,每逢週末,父親來探望一次。輕井澤有許多朋友,在那兒過夏天一直是熱熱鬧鬧的。最近一時期,母親覺察到悠一有一種喜歡孤獨的性格癖好,與這年齡、健康的軀體很不相稱;夏天漂亮的兒子情願去朋友很少的「上高地」,也不願去交際頻繁的輕井澤。

  戰爭即使再激烈,南家也沒有急著疏散。一家之主對這種事情滿不在乎。空襲開始的幾個月前,昭和十九年夏天,悠一的父親在東京自己家裡磕然去世。患的是腦溢血。剛強的遺孀,不聽周圍人的勸告,硬是守著丈夫的牌位,在東京堅持了下來。這精神大概感動了炸彈吧,東京的房子沒被燒毀,迎來了停戰時期;

  假如那時有別墅,高價賣掉,也許能幫助擺脫戰後通貨膨脹的窘境。悠一父親的財產,不算現在的房子,動產、有價證券;存款等,在昭和十九年時有200萬元。被拋下的妻子為了救急,把十分寶貴的鑽石,低價讓給中間人,終日惶惶不安。後來得到父親的部下一個精通經濟的人幫助,財產稅相當有利地收拾了,存款、有價證券等也通過巧妙的操作,成功地度過了通貨限制政策的難關,當經濟稍微安定之後,才能夠留下70萬元的銀行存款和混亂中培養出來的悠一理財的本領。以後,親切的幫助者得了和父親一樣的病去世了。悠一的母親放心地把家計交給老女傭人料理。這個老好人女傭算帳,真是脫離時代的無能;後來悠一發現那粗心大意的危機大吃一驚的情況,在前面已經講述過了。

  就是這個道理。戰後的南家終於沒有避暑的機會了。康子娘家在輕井澤有別墅。南家受到了避暑的邀請,悠一母親很是高興,但她一天都不能離開有主治醫生的東京,於是輕易打消了喜悅。她對年輕夫婦說:「你們倆帶著孩子去吧。」這種特殊的自我犧牲請求,臉上掛著的那麼寂寞的表情;牽掛婆婆的康子說:「怎麼也不能撇下媽媽去避暑呀」之類的客套話,也讓婆婆高興了一番。客人來了,拿電風扇,遞冷毛巾,送冷飲的事都是康子幹的。婆婆大大誇獎媳婦的孝心,讓康子滿臉緋紅;後來她又害伯來客會不會把這舉動看成是婆婆的私心呢,又想該讓新生兒習慣習慣東京酷暑的夏天,於是她說了自己的這些不合理的理由。溪子愛出汗;都生了痱子,整天給她撲痱子粉,像一塊高梁餡。

  悠一呢,一直討厭受到康子娘家人的照顧,從那份獨立不屑的心思出發,也反對接受避暑邀請。稍稍有了些政治手腕的康子,只得佯裝成同意丈夫的決定,對婆婆表示出孝心。一家人平平安安地過著夏天。溪子的存在,讓人們忘記了暑熱。還不懂微笑的嬰兒,始終是像動物般一副一本正經的表情。滿月以後,她對各色的風車的轉動,「卡啦卡啦」閒靜的聲音表示出了關心。祝賀的禮品中,有個漂亮的八音盆,它最有用處了。

  八音盒是荷蘭制的,是個做成院子裡開滿鬱金香的古雅農台模樣的玩具。當中的門一打開,就會出來個穿荷蘭服裝、系白色圍裙、手拿噴壺的娃娃,站在門框邊。門打開的時候,八音盒就奏起荷蘭民謠般還沒聽熟的通俗曲子。

  康子在通風很好的二樓,喜歡讓溪子聽八音盒。夏天下午呆在家裡倦于學習的丈夫,也會加入這母子的娛樂中。這種時候,通過院子裡的樹吹過來貫穿南北的穿堂風,讓他們感到特別涼爽,舒服。

  「知道嗎?喂,你瞧,耳朵豎起來聽著呢。」

  康子說;悠一直盯著嬰兒的表情:「這嬰兒還是只有內部……」他想著,「還幾乎沒有外界。她所謂的外界,只有肚子餓了,母親塞進嘴的奶頭,夜裡白天漠然的光線變化,風車美麗的運動,昧啦咋啦和八音盒裡單調的音樂這些東西吧。可要是提起她內部來的話,怎麼樣啊!人類有史以來女性的本能、歷史和遺傳都壓

  縮在她身上,以後,這些東西會像水中之花一樣,在環境之水裡擴大,只剩下讓花開放的事了……我要把她培養成女人中的女人,美女中的美女呀。」

  規定時間授乳的科學育兒法,近來不大用了,溪子哭鬧起來,立刻就結她餵奶,夏日薄薄襯衫的胸前,赤裸裸露出的乳房甚是美麗,那圓圓乳房潔白敏感的皮膚上,遊動著一線青色的靜脈,顯得十分清涼。可是,拿出的乳房老是像溫室裡熟透的果實

  般汗涔涔的,康子用浸透稀硼酸水的棉花棒消毒之前,必須得用毛巾拭去汗水。還沒等塞進幼兒嘴裡,乳汁就滲出來了,康於老是為乳汁過多而煩惱。

  悠一看看乳房,看看窗外漂著夏天雲彩的天空。知了不停地叫著,甚至讓耳朵忘記了這聒噪聲。溪子吃完奶就進了帳子裡睡覺。悠一和康子相視一笑。

  悠一突然感到自己被什麼撞了出去似的。這不就是幸福嗎?或者這是可怕的事情一點不剩地到來,並完成了。不過是一種看到眼前存在東西的無力安心嗎?他感到了衝擊,渾身熱起來。一切結果表現的外觀如此確定,如此坦然,他驚愕了。

  幾天以後,母親的身體忽然變壞,這種時候,她老是雷打不動要叫醫生的,可這回她拒絕醫療。這個平時嘮嘮叨叨的老寡婦,一整天幾乎不開口,真該說變得很厲害。那一晚,悠一在家吃了晚飯。他看到母親臉色不好,硬讓她笑只是臉部痙攣地抽動一下,一點食欲也沒有,他不敢再出門了。

  「為什麼今晚你不出去呀?」母親故作快活地對在家裡磨磨蹭蹭的兒子說,「別擔心我的身體喲。那不是病呀。證據嘛,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我真覺得不對勁兒,我會讓叫醫生的,誰也不要太多心了。」

  可那孝順的兒子還是不肯出門,第二天早上,聰明的母親改變了戰術。一大早起來,她就精神爽朗,毫無病態。

  「昨天是怎麼回事呀。」連一向留意的阿瑤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大聲問。「昨天的那個,也許只不過是證明了我還沒從更年期畢業吧。」

  昨晚,她幾乎沒有唾著,失眠帶來的亢奮狀態,整夜喚醒的理性,讓她出色地表演了一番。吃過晚飯,悠一又放心地出門了。「給我叫輛車來。」果敢的母親吩咐心腹阿瑤。又加了一句,「要去的地方上了車再告訴。」她看到阿瑤打點著難備陪她去的時候,制止她說:

  「不用陪了,我一個人去。」

  「怎麼了,太太……」

  阿瑤大吃了一驚,悠一母親生病以來,很少有一個人出門的事情。

  「我一個人出門就那麼稀奇嗎?別把我和皇后陛下搞錯了喲。上回康子生孩子,我不是一個人去了,什麼事也沒有嘛。」

  「可那時沒有人看家,你、自己不是也和我說好,決不再一個人出去了嘛。」

  聽到主僕兩人的爭執,康子跑來婆婆的屋子,一副擔心的樣子說:

  「媽媽,要不我陪你去。假如有阿瑤不便在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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